第十章迷魂湾,血肉作饵
小舢板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赶到鱼栏东市,稳稳停靠在埠口。此时正当晌午,码头上的力工、打渔人都在歇息。
毕竟忙碌大半天,来回搬卸成筐的河鲜。
谁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如火烧。
日头下,短打蓑衣的打渔人三五成群,分作一堆,闲聊扯皮。
多数坐在河边船上或者路旁茶寮,就着清水啃麦饼。
如果有谁吃得上带点油花的野菜粟饭,便算是叫人羡慕的好伙食了。
白启踩着那条小舢板刚一泊岸,就有两个机灵的年轻伙计凑过来。
“阿七,今个又打到啥大货了?”
“来来来,不劳你动手,累活咱们来做!”
“好沉!得有四五十斤重吧?”
“又是大几百文钱啊!阿七你好本事!”
他们主动帮忙,争相接过白启手里的沉甸甸鱼篓。
随后迈着大步走向东市铺子,引来不少注视的目光。
“阿七这是开窍了?天天都能打到大鱼!”
“我看是龙王爷心善,晓得白家兄弟不容易,特意赏饭吃哩!”
“咱当初就知道,阿七他不一般!那么多打渔人,有几个认得字?”
“去你娘的,人家兄弟俩快饿死的时候,也没见你借半斤米!”
大家盯着鱼篓眼里发光,交头接耳各自说着。
声音嘈嘈切切,杂乱无章,登时让埠口显得热闹。
黑水河上混温饱的一干贱户,无不清楚谋生的困难。
凭着一条舢板、一张渔网、一间土胚房。
就想挣出条活路。
着实不容易!
这阵子,白启时不时便打到好货,旱涝保收也似的赚个几百文。
俨然已经在黑河县站稳脚跟,能吃上一口饱饭了。
这便是本事!
所以,当他赢得了鱼栏伙计、码头力工的一致认可,被视为“打渔好手”后。
其人受到的对待,自然也发生变化。
“没本事就吃不饱饭,有本事能养家糊口。
前者让人同情,却难得到尊重。
后者才可以不被小瞧。
很朴素的道理。”
从“底层渔家子”晋升为“打渔好手”。
白启对于黑河县的世态人情,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他才踏进东市铺子,便听到梁三水的打趣笑声:
“往常半个月才能来上一次,这几日可是没断过。阿七真出息了!”
白启挠挠头,做出本分的憨实模样:
“可能黑水河的鱼群,也讲究个秋收冬藏。
最近明显要活跃了,收获比以前好上许多!”
再厉害的打渔人,也看老天爷的脸色干活吃饭。
每次出船下河,收获是否丰厚,多少沾些运气成分。
任谁弄上来几条好货,都正常不过。
再者,每日几百文大钱的进账。
放在家大业大的鱼栏东市,也惊不起什么风浪。
别人最多也就是羡慕,不至于眼红。
“难怪这些天,黑水河的打渔人出船都勤快。”
梁三水点点头,一边指挥伙计过称,一边与白启闲谈道:
“说起来,我本家的侄子,比你大不了几岁。
前几日不知去哪里烧了高香,竟打上一条牛角鲳。
卖得三十几两银子,拜到天鹰武馆练功去了。
若日后拳脚有成,搞不好能脱去贱户之身……阿七,我看你迟早也可以出头。”
牛角鲳是啥子好货?
居然可以卖出这般高价?
不知道那条金虹鳟能否与之相比?
白启眼皮微微跳动,心思转过好几圈。
三十几两雪花银,足够改变大多数打渔人的劳苦命。
无论拜师武馆练拳脚,亦或者打点门路,置办几亩田产。
都比在黑水河上讨生活强得多。
打渔人风里来,雨里去。
四十岁就一身病痛,很难作为长久的活计。
“水哥,牛角鲳是啥?”
白启虚心求教。
“一种宝鱼。这种好货,因为能够入药,全身是宝,所以才叫做‘宝鱼’。
内城的武馆最喜欢,每次有人打上都很抢手,堪称供不应求。
那条牛角鲳配合药膳进补,有益气养血,柔筋利骨的功效。
尤其中间的骨头,头上的角,取出磨成粉,还能让体虚精弱的病秧子变得龙精虎猛。”
梁三水不愧是东市主事,讲起这些头头是道。
“水哥你见识真广,我打渔这么久,也不晓得啥是宝鱼。”
白启诚心恭维一句作为鼓励,好让梁三水接着说下去。
“鱼栏开办的学堂,里头有许多闯过迷魂湾的老前辈。
我念书的时候,就常常听他们聊起。
黑水河那么深,精怪都养得出,何况宝鱼。
牛角鲳,银沙鲤,金虹鳟……都是值钱的好货。
咱们铺子一年到头,未必见得到几条。
你要有兴趣,可以去书局买本《鱼相录》,也就二十文钱。”
梁三水嘿嘿笑着,颇为享受这种指点旁人的感觉。
“好嘞,多谢水哥!”
白启应声道。
他家不是世代打渔人的出身,很多常识与门道都搞不清楚。
这年头,但凡能糊口的手艺活都藏着掖着,绝不轻易传授。
不然,怎么每年都有大把贱户,心甘情愿卖身进鱼栏、柴市、火窑。
为的就是学一门手艺!
吃一口饱饭!
“正好五百二十文,够你和弟弟换不少米粮了。”
梁三水取出几吊大钱,笑呵呵递给白启。
看到苦命人过上好日子,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对了,水哥,我想租一张好网,看能不能弄些大货。
你知道的,眼见着月底了,上供的鬼纹鱼还没着落……”
白启搓搓手,听到梁三水说金虹鳟也是宝鱼,他就按捺不住了。
哪怕卖个二十两银子,也足够自个儿去武馆拜师孝敬茶水。
八段功只能养身,却不能护身!
须得练些拳脚,壮一壮胆气!
不过欲利其事,必善其器。
就白启那张麻绳编织的破烂大网,捕个七八斤重的大鱼都费劲。
碰到生性凶猛的好货,直接扯个稀烂。
“那你来得不巧,我这儿铺子几张好丝网,都给王癞子借走。”
梁三水摇摇头道:
“眼下就剩些还算牢固的撒网可用了。”
又是王癞子?
白启眯起眼睛,故意打听道:
“水哥,他拿那么好的网作甚?
一天下来大几十文钱,可不便宜。”
梁三水也没隐瞒的意图,直接道:
“这厮走了狗屎运,连着几天都有收获,打到三四条鬼纹鱼了。
好些打渔人不敢去迷魂湾,都指望着他凑上供的数目。
一条四五千钱,叫王癞子赚个盆满钵满!”
“能进出迷魂湾,算他本事,
打得到鬼纹鱼,算他厉害。”
白启接过几吊大钱,语气不咸不淡,心里头却泛着嘀咕。
迷魂湾的鬼纹鱼,有那么好打?
“我听说他是用鸡鸭鹅这种禽肉打的窝子,放血引鱼上钩,阿七你要有心,不妨试试。”
梁三水左右环顾,身子从柜台探出,压低声音凑近道:
“迷魂湾凶险,依我看,你要不攒些钱,也去王癞子那里买得了。
黄沙溪的余老头,前阵子就栽里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都道打渔人命贱,可咱们自个儿得惜着点。
你这么年轻,更应如此。”
对于这番好心的告诫,白启拱拱手正色接下。
随后他交出百文钱,当是租借渔网的费用。
一张好些的撒网,得要二十文一天。
若是王癞子用的丝网,估摸着不低于三十文。
如果换成舢板、乌篷船那些大家伙,还能更贵。
黑水河的许多打渔人,都因为租借这些用具,却没有足够丰厚的大收获。
最后几十上百文钱利滚利,还不起债,只能写卖身契进鱼栏当免费的苦工。
“水哥,走了。”
白启提着租来的渔网、鱼笼,离开东市铺子。
他听梁三水的指点,寻着书局专门买了一本《鱼相录》,免得以后撞到宝鱼都不认识。
看到手里薄薄十来页纸,就能卖二十文钱。
真切让白启明白了,这年头知识的可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