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泽】恩赏》 07 07是夜,范闲翻窗进二皇子府时生怕被阻拦,他以黑布遮面,手里攥着迷药,一双眼睛时不时向后看去。以他现在的水平,试图抵御谢必安的快剑实属吃力,更别提之前还拼尽全力挡了宫典一招,身子还没恢复。可想象中的刀剑并没出现,范闲心下大喜,刚扯下蒙面时就听见李承泽的声音透过帘幔传来,“我当是谁,没想到范公子私下里竟爱做爬墙翻窗之事。”他喜不自胜,大步钻进帘幔内。李承泽盘着腿坐在塌上,见范闲如此轻浮,眉头微皱,“从前只知公子富有才情,不曾想范公子这般、不拘小节。”范闲只当没听见话里的嘲弄,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微羞道:“都怪范某思念太胜,当日见了二殿下就一见如故,久久不能忘怀殿下风骨,这才唐突了殿下。”这话说的直白,李承泽瞧范闲脸上摆着害羞的表情,不似作假。他扶额,前世倒不见范闲这样花言巧语,他有些不知如何接话了。范闲偷瞄着李承泽,柔软的烛光映得李承泽愈发出彩照人。特别是散乱的衣襟下露出的白皙一角,更加让人浮想联翩。“如此,那范公子请坐。”他轻轻揭开灯罩,范闲先他一步剪了烛心,还贴心地接过灯罩摆了回去。李承泽挑眉,嘴里也没饶过范闲,“这种小事怎能劳烦范公子亲自动手,实在折煞小王了。”范闲连忙摆手,“臣子为殿下效劳,应该的。”说完又朝李承泽羞羞笑。李承泽觉得不太对。他与范闲说不上死敌,但总归是仇人吧。范闲这样讨好他,莫非是转了策略?想借他之手除掉庆帝?“范公子这是有意入我幕下?”他眼眸微转,探究着看着范闲。“我当殿下为知己。”范闲巧妙地避过李承泽的试探。“此话从何而来?我与公子不过见过两面,要说知己,恐怕是远远不及。”没料范闲抓住李承泽的手,嘴里却说着惊世骇俗的言论,“我对殿下是一见如故、一见钟情。殿下风华绝代,范某自然倾心。”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范闲如此油嘴滑舌。李承泽有些抗拒地别过脸去,脸上升起丝丝潮热。范闲见李承泽没抽回手,便得寸进尺地揉了揉。李承泽的手指节分明,摸起来却是柔软的,他作为皇子一直娇生惯养,指腹自然也没有似范闲常年练武生出的茧。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殿下不知,臣今日来,还为殿下带了份礼物。”范闲见李承泽淡笑不语,自觉有戏,便乘胜追击。“你倒是有心了。”李承泽抽回手等着范闲拿出礼物来。范闲今日才醒,又被传召,哪来的时间准备礼物。只见范闲把手伸进衣襟,拿出来时拇指和食指交叉,摆在他眼前。李承泽笑了,他还是高估范闲了,只歪头问:“这是?”范闲嘿嘿一笑,回答道:“回殿下,在臣的家乡,这叫比心。”李承泽似懂非懂,点点头说:“公子深夜前来就为……比心?”范闲收回手,直视李承泽的眼睛,毫不避讳道:“承泽,我想你了。”这番话如此情真意切,范闲却用了两辈子才想明白、才说出口。谢必安坐在屋顶上,听见范闲的轻薄话语没忍住抽了剑。范闲自然听到剑出鞘的声音,他变本加厉,上一世他没少受快剑的威胁。“殿下,臣的真心,天地可鉴。”他还嫌不够,拉过李承泽的手扶在心口,“殿下,您听听臣的心跳。”咚咚的跃动透过胸腔递至手心,李承泽像被灼烧般想要抽回手,却被牢牢定住,明明听不到心跳,可他此时觉得震耳欲聋。——“这是为您跳动的。”灯影下,李承泽静静反握住范闲的手,没有做声。桃花眸里眼波荡漾,目若春水。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06 06范闲到底没见着庆帝。他那一掌可谓是这副身体的极限,进去与李承泽相见全凭心里的执念吊着一口气,李承泽走后他也倒了下去。宫典事后在庆帝面前赞他“年纪轻轻有如此功力,不可小觑。”他醒来时人已在范府。范若若在一旁见他醒了,迅速端上温水,范闲接过抿了一口,他摸向自己的脉搏,发觉真气已然平稳,也更加精进。“哥,你终于醒了。”范若若如释重负,说:“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就像小时候你说过的睡美人。”听见范若若这般认真说他是睡美人,范闲嘴角不由有些抽搐,他清了清嗓,问她:“若若,我睡了多久?”范若若摊开手掌,比在范闲眼前,“整整五天。”范闲一时语塞,突然觉得睡美人的称呼确实合他。“爹呢?”“还未下朝呢。”此时听闻范闲醒了,柳如玉提着范思辙慢悠悠地前来。范若若见他们进来,往旁边退去,“姨娘,您来了。”还没等柳如玉开口,范思辙嚷嚷着:“娘!这人怎么如此能睡!又不是猪。”这才说完范若若就拎着范思辙的耳朵,“范思辙,你是欠收拾了,你怎可对兄长不敬!”范思辙连连求饶,任由范若若带着他出了门。一旁的柳如玉已经见怪不怪,她看着范闲依然在塌上有些不满,这儋州来的私生子果真没有教养,看见她这个姨娘竟敢不拜。范闲看着柳如玉脸上的不忿,心下了然,他这便宜姨娘惯于装腔作势,可内里是柔软的。“范闲见过姨娘。身子不爽,姨娘多担待些。”“既已来范府,还是学点规矩,莫要在外丢了范府的脸面。”柳如玉话里有话,说让他学规矩,这不是讥讽他这来自偏远之地的范家私生子上不得台面吗。没等来范闲的气急败坏,范闲只虚虚一拜,“谨遵教诲。”柳如玉悻悻而去。既然范闲苏醒,宫里传召的旨意也来了。再次觐见庆帝,范闲心里早没了父子情意,隔着屏风不自主忆起那张瘦削精明的脸,他压抑住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恨,声音平平,“臣范闲,见过陛下。”范闲身形挺拔,立于大殿中央。“为何不跪?”庆帝的声音低沉,威压顺势而来。“回陛下,您没叫我跪。”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庆帝见范闲巧舌如簧,心中对这个儿子也多了分欣赏。他从屏风后走出,“既然不想,那便不跪。今天召你来,是来谈论你的婚事。待你娶了林府之女,便把这内库财权交于你。”范闲急忙接过话头,“臣正想和陛下讨论此事。”说罢,范闲恭敬地跪下,“臣恳请陛下收回旨意!臣深知郡主高贵,而臣长于偏远地方,自幼没爹娘教养,是个粗鄙之人。自知道赐婚以来,臣夜夜难安,深知配不上郡主的天人之姿,还请陛下收回赐婚,为郡主另择良人。”“不是不跪?”庆帝不理会范闲的话,倒是刺他跪拜的行为。范闲一噎,硬着头皮说道:“这不是有求于陛下嘛。”“内库乃你母亲产业,你当真舍得?”“臣以为,这天下财富,合当是陛下一人所有。”“你倒是巧言令色。既如此,改日再议。”庆帝见范闲没有起身的意思,心下产了厌烦,“你退下吧。”范闲一骨碌起身,走时还不忘自己的初心,“还望陛下仔细考虑!”这大闹退婚的事情瞒不住便宜爹范建,刚回府范闲又被范建叫去训话。“胡闹!这婚岂是你想退就退!”书房里范建摔了杯子,破碎的瓷器散了一地,范建气极,只恨范闲年少无知,不知他和陈萍萍苦心谋划,这内库之权非他莫属。他内心里,到底还记挂着叶轻眉。范闲从容地捡起零散的碎片,恭恭敬敬道:“我无意于郡主,内库之权我自会设法得到。还望父亲大人宽心,莫气坏了身体。”听范闲这话,范建有些动容,他对这个儿子虽有不满,但到底还是存了满心的期望,更不必说这几年费介一直教导,范闲也称得上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只可惜,范建轻叹,这性子随了叶轻眉。他语气缓和了些,“你倒是说说这谋划。”其实范闲也没想好对策,他只说,“儿子会借二皇子之手。”“怎的,你决定站队二皇子?他心地狠毒,你莫要被表象迷惑。听闻你和他在庆庙偏殿见了面,不管他同你说了什么、许你多少好处,你切记,不可全信。”范建苦口婆心,想让范闲明白太早站队只会引来灾祸,而非奖赏。京都这水太浑,范闲若执意想蹚,没有他和陈萍萍的庇佑,怕是要丢了性命。“时机未到,到时父亲自会明白。”范闲卖了个关子。 05 05李承泽下车对着庆帝虚虚跪拜,庆帝还未免了李承泽的礼,便看见李承泽已施施然站起,唇上泛着浅红,微笑盈盈。庆帝看着如女子一般娇俏的李承泽,不怒自威,一双眼睛来回审视着李承泽,终究还是拂袖离去。跟随在后面的宫典此时却上前,跪下行礼,“陛下让二殿下前去偏殿等候。”李承泽冷哼一声,快步略过宫典,径直向偏殿走去。这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承泽心中有点猜测。他站在偏殿中央,看着祭台上的瓜果,随意挑了个葡萄放进嘴里。不酸,但也不甜,倒是衬这死气沉沉的庆庙。李承泽还没吃上几个,就听见外面有打斗的声音。范闲和滕梓荆分别后叮嘱小厮把人安排进范府中,他这才安心坐上侯公公的马车。他熟知路线,对庆帝身边的侯公公也多有了解,一路上他不曾言语。第一面见的就是宫典。范闲不等他开口,就与他对了一招。宫典站在门前,又说出那句:“神庙中有贵人祈福,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范闲无奈,静静站着,目睹宫典关上红木门又再次打开,他一脚踏入,宫典再次拦住,他斜睨一眼,只听宫典说:“只准进偏殿,不可入正殿。”这话范闲可听不进去。“若我说,我偏要进这正殿呢?”宫典抽出剑,“那便看看你的本事。”范闲感受到体内真气翻涌,他想趁着这上来的真气打宫典一个措手不及,宫典却快步闪开,手里的剑铮铮而来,范闲勉强躲过,他连忙往正殿飞去,宫典在后面穷追不舍。等到了偏殿时,范闲使出十分力气给了宫典一掌。宫典向后倒去,手里的剑也被震出去。范闲也控制不住真气,呕了一口血。李承泽打开门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宫典和范闲两人纷纷跪在地上,只是范闲面前多了滩血。门打开的吱呀声引得地下二人的注意。李承泽眨了眨眼睛,一句话没说又转身进了偏殿。门又关上了。范闲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撑起身子进入偏殿。殿外的宫典捡起剑,起身向正殿走去。他需尽快向陛下汇报。手指刚碰及葡萄,身后的门复又开启,李承泽叹了口气,伸回了手。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范闲。李承泽整理好神情,回身时面上全是虚伪,“公子身手非凡,面如冠玉,想必是户部侍郎家今日归来的范公子。”范闲明显愣住。他一心想见到庆帝,没想过李承泽会在庆庙之内。“为何是你?”“范公子何出此言?”“我常常梦见你。”范闲却自顾自地说,声音艰涩,一双眼睛紧盯着李承泽。彼时范闲刚刚入京,哪里见过李承泽,可他却坚定地说梦见李承泽,李承泽迎上范闲的视线,探究地打量着范闲。范闲还是十几二十的样貌,可周身的气场说不了谎,他身板笔直,双手负在身后,隐隐透露着上位者的威压。无需多想,李承泽也知范闲也回来了。此时他们之间还未结下血海深仇,他也没有设计杀死滕梓荆,没有亲手开启一切恶的开端。没有发生,不代表未曾发生。李承泽暗自勾结长公主,养私兵最后逼不得已谋反,甚至阴差阳错害死了范闲的挚友滕梓荆,要说范闲如何不恨他。血腥和罪孽早已裂变成百尺罅隙,横亘在他和范闲之间。事实避无可避,也无需自欺欺人。李承泽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道:“范公子怕是认错人了。”他不是那个与他深夜交心的李承泽。他是南庆的二皇子。范闲仍不肯依,句句敲打着李承泽,“在范某的梦里,二殿下倒是比现在诚实许多。那日二殿下扔下的酒杯,范某恨不得日日、把玩。”李承泽哪里不知道范闲在说什么。出发前去北齐的那晚,李承泽在红楼的最后一页写了“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而那本书随着范闲去了北齐。只是上辈子李承泽只当范闲从未打开过那本红楼,从未知晓他的心意,现在被提起当时的情愫和暧昧他却生出被折辱之感。范闲到底拿他当什么。李承泽面上有些恼了,“承泽实在不知范公子在说些什么。”他掐住自己的手心,平静道:“范公子还是回范府,早点与家人相聚。”眼见范闲还要开口,李承泽只留一句:“范公子,隔墙有耳。”他转身就走,身后依稀传出范闲说晚上多开窗通风这类胡话。李承泽勾了勾嘴角,面上的僵硬软和了些。 04 他们在同一个时空想念另一个时空的彼此。04坐上回府的马车时,李承泽才彻底惊觉,他背上冷汗淋淋,里衣已然贴住肌肤。死而复生实在荒诞,也容不得他细想、深究。从前只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原来既定之事也可消弭,也可转圜,已死之人尚可再生。李承泽微眯着眼,这何尝不是上天恩赏。李承泽轻轻敲打着跪疼的膝盖,脑中思量着庆帝的安排——“老二,明日同朕前去庆庙祭拜。”回府后谢必安立刻安排人为李承泽沐浴,“殿下,热水已备好。”李承泽浅浅抬眼,示意人出去。他白皙的手指润进温度适宜的水中,沾染上浮在水面的细密桂花。李承泽素来爱桂花的香味,但此时他看着这一汪覆满桂花的盆水心中却起了厌烦之意。忍着浓郁的甘甜香味,李承泽草草净了身。“必安,打听一下范闲几日到京都。”李承泽头发散开,他胡乱扯了身外衣披在身上,淡淡开口。谢必安在门外应是,李承泽从桌上拿起红楼,他随意翻开,却见红楼最后一页──泛黄的尾部上赫然写着“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十四个字写得虽平直,但无半分棱角,倒是有些中庸之道的风韵。他一眼便看出这是范闲的字。这说不通。李承泽唤谢必安进来,他转头看向谢必安,谢必安低着头站在屋中,脸上不悲不喜。即使知道这书不是谢必安所为,他还是没忍住问:“必安,这书从何而来?”谢必安这才敢抬起头来,他看向李承泽手里的红楼,面上不解,却还是解释道:“这是前几日殿下托属下去买的。”李承泽没有回应,摆摆手让谢必安退下。若不是必安提醒,他早已忘了范闲未入京都,可一本红楼,早使他名声大噪。谢必安正离开时,李承泽悠悠开口,“明日我同父皇去庆庙,你不必跟随。”谢必安的手一怔,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李承泽醒的格外早,炉中熏香已经燃尽,好在门窗紧闭,清冽的风铃香伴着细微的灰烬味,他深吸一口,掀开厚重的床幔走了出去。桌上香烛燃了大半,李承泽坐下,熟稔地打开红楼,可这次他撕下最后一页,轻轻放在烛心之上。他要烧了它。预想之内的燃烧没有到来,那页蚕茧纸在火苗之上安然无损。李承泽盯着纸张湮灭烛火,他道:“实在有趣。”天色已经大白,谢必安站在门外,提醒里面的李承泽该收拾准备出发了。李承泽允了伺候的人进来,随意指了件月白色暗纹提花衣裳,他嘴角含笑,“就那件吧。”下人们心中惊诧,想着殿下今日怎的转了性子,可手里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停顿。一切穿戴好后,李承泽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没有休息好的面色更加苍白,身形纤瘦,只有那一双桃花眼潋滟。他生来女相,父皇看他不顺眼已久,他心中只有李承乾那副正直凛然的模样才配坐于高位。想到这,李承泽让谢必安寻来女子用的口脂,他指尖轻点,将一抹红色在唇上晕开。铜镜里的佳人巧笑嫣然。 02-03 02滕梓荆告诉他没得选。范闲疑惑地转头,思绪也回到当下。他问:“你说什么?”“这是我的事,当然我说了算。”范闲说这话一股子骄横,他又对滕梓荆挥手,想要让他消失,“你不应该在这里。你走吧。”滕梓荆见范闲如此摆架子,怒极反笑,使出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切断范闲左侧余下的一缕头发。范闲这才清醒过来。匕首插进木柱,刀身颤颤,反射的银光提醒他这不是梦。他又回来了。“范闲,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林婉儿的事情,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滕梓荆的语气夹杂着不屑,范闲只觉得迷离。范闲敷衍地嗯了一声,他熟练地反手抽出刀刃,扔给滕梓荆。此时心里一片纷扰杂乱,他索性手撑着脑袋合了眼好好思考。京都之行只是一张观海的入场券,虽内心秉持淡泊明志,可海啸来时他却仍身不由己任由海浪推着他前行。堪破天机又如何,这世间纷扰种种,总让他生出有心无力之感。这场海啸无人幸免。得势如何,失势如何,还不早就是掌局人一盘精心设计的棋局。而现令范闲最为烦心的是——他刚刚扫清所有障碍、查明所有真相,权利和民心唾手可得,他又回到最初的起点,要再重走一遭。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可是,范闲睁眼看向正襟危坐的滕梓荆——他是鲜活的,有着完整温热的身体,会同他争论,而不是一座冷寂的不会言语的墓碑。更何况,思及李承泽,所有错事还未酿成,只要范闲好好把握,事情便有转机。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03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承泽是被庆帝的声音唤醒的。“承泽,你怎么看这内库之事?”李承泽方才大梦初醒,他的腹部犹存着剧毒的残痛,他心下疑虑,却发现自己挺着脊梁跪着,他记得这次,庆帝美名其曰家宴,却用林婉儿和范闲的婚事敲打他和李承乾二人。李承泽抬眼去看李云睿的神色,却见姑姑坐在高堂上白衣胜雪,一脸祥和平静,看起来已经接受这门荒唐的婚事。“一切都由父皇定夺。”李承泽敛起情绪,不平不淡道。“哈哈,要朕定夺,不如这内库就交由——你负责。”这一句犹如将李承泽放在火上炙烤,李承泽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父皇折煞儿臣了,儿臣无力担此大任。”庆帝本意让他们三人互相牵制,这内库之权非范闲莫属。随后他的头更低了,自上而下看时李承泽像是在跪拜,央求庆帝切勿轻易做出内库易主之举。庆帝挥挥手,侯公公急忙上前托起李承泽。李承泽跟随侯公公再次入座,坐榻残留的温度已散,李承泽则在庆帝的威压之下出了一身冷汗,坐在这暗金细纹的榻上润湿了一片。庆帝坐在最高处,俯视这两个儿子,李承乾素来城府不深,好在有长公主出谋划策,也有李承泽这块磨刀石历练。即使李承乾在这几年表现并不是太如意,庆帝仍认为他只是差点雕琢的璞玉。而李承泽真的很想告诉他的好父亲,他这块石头长年累月磨着李承乾这块锈铁,锈铁确是成了刀却仍不够锋利,反倒是这块石头被磨出了尖锐的一角,这角不大,运用得当却仍可以致命。天色暗了下来,酒樽里的清酒映出盏盏烛火,摇曳的火光融化了李承泽脸上的僵硬。他紧盯着烛心,思绪飘扬到范闲身上去。他与范闲初见,起于一卷红楼,拉拢他虽是形势所迫,可私底下也存了爱才之心。只可惜范闲铁了心不蹚皇权的浑水,多番示好权当视而不见。不是他的人,又身负重职,午夜梦回之际李承泽怎能不担惊受怕。既然如此,范闲死了就好了。死人插手不了活人的斗争。李承泽觉得遗憾,但刺杀的结局已定。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杀范闲这事他却和李云睿商量是否存在其他对策。在那时他还只以为自己是惜才。直到范闲被逼去北齐。前一晚他们约在二皇子府见面。李承泽罕见地穿了白色的衣衫,月光下白衫上的银线被映照地闪闪发亮。李承泽大抵认为范闲是有去无回,于是备了上好的清酒为范闲送行。范闲来时便瞧见李承泽挽起衣袖倒酒,李承泽本就生得白,皎白的衣裳更显得他肤白胜雪。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1范闲呼吸有一瞬的停顿,李承泽偏过头看他,眼里笑意盈盈,不掺杂一丝一毫算计,“你来了。”那晚是他们二人少有的和静时刻,月色白净,微风掀起范闲额间的碎发,李承泽淡笑着拉他在湖中亭坐下。许是离别之际,范闲表现出从未有的顺从。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聆听湖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摩挲的窸窸响声。李承泽率先打破沉默,他将酒杯端至范闲面前,“小范大人,这凉酒热了可就不好喝了。”范闲一怔,李承泽的声音喑哑温和,顺着酒香扑面而来,是桂花味的。2他伸手接过,碰及李承泽微凉的指尖时鬼使神差地想要去暖,李承泽微微歪头,眼神里带着疑惑不解,范闲倏地把手抽回,酒杯里的酒洒了大半。李承泽又将酒满上,嘴里说着可惜却是调笑的语气。范闲耳尖爬上红晕,借着月色掩埋下心脏的悸动。“是我失态,二殿下。”这声二殿下微不可闻,李承泽却说小范大人不必拘束,府中只有他二人。李承泽府中没有留一个护卫,如果范闲想杀他也未尝不可。桂花香气馥郁,萦绕在亭中。李承泽明明很怕死,此时却有点期待范闲对他动手。他眼里闪烁着兴奋,想象着范闲会用何种手段取他性命,会是隐晦地用毒,还是直截了当一剑刺入胸口。范闲没想过李承泽会有如此坦诚的时候,李承泽越不防备范闲心中怜惜之意便更胜。于是他脱口而出的是:“承泽。”范闲似乎还嫌不够亲密,又补道:“你唤我安之便可。”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承泽再一次端酒至范闲面前,这一次范闲稳稳接过,一饮而尽。李承泽只小声称呼安之,眼睛刻意避过范闲投来的视线,他抬起手喝下桂花酒,宽大的衣袖下是李承泽颤动的双唇和微红的双眼。荒唐是在推杯换盏间生根发芽的。几盅酒水下肚,李承泽懒懒趴在黄花梨木桌上,睫羽下眼神迷离,平日的粉唇被酒润为艳红色,他朱唇轻启,侧头莞尔说:“这夜色极好,小范大人不作诗一首岂不是辜负了这般良辰美景。”李承泽存了私心,祈年殿夜宴实在让他难以忘怀,柔和的范闲、疯癫的范闲、忘情的范闲,范闲口中的一首首惊鸿艳世的诗词歌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包括他。范闲看向李承泽的双眸,目光划过挺翘的鼻梁,移至艳丽的唇处他急忙撇开视线,狠狠抓过酒壶饮下一大口压抑住内心的动摇,这才晃晃悠悠起身道:“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月色撩人,词至最后,范闲拉起瘫坐的李承泽,热烈的眼神横冲直撞进李承泽的眼里,容不得李承泽开口,范闲盯着李承泽说出最后一句。“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3-------------------------------------1出自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2桂花为私设3全词出自柳永《二郎神·炎光谢》 01 范闲是被剑气震醒的。浸润在官场多年,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以令他惊醒。他转身一偏,令来人扑了空,随即擒住对方拿剑的手腕。“滕梓荆?”范闲方才看清这行刺之人是谁。他松开桎梏滕梓荆的手,却见滕梓荆从容地收起锋刀,拍了拍衣裳,在他身旁坐下,好一副主人翁姿态。范闲左瞧瞧右瞧瞧,见滕梓荆一身黑衣,腰间系着绣着监查院纹路的腰带,双手抱胸,马车行驶之路并不平稳,偶有磕碰,他却端正地坐在软榻之上。车里自是一片沉默,到底范闲也没忍住说话。“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范闲只认这是一场虚无幻境。滕梓荆早死在牛栏街的烈日之下。滕梓荆冷笑一声,眼里含着讥讽,“范闲,你怕不是睡糊涂了。”范闲一拍大腿,反倒顺着滕梓荆的话头说了下去,“那可不,我做了个梦。”他清清嗓子继续道,“梦里我大闹京都、搅乱北齐,位高权重,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坐拥娇妻美妾好不快活!”说完范闲还朝滕梓荆挤眉弄眼起来。滕梓荆抿着唇,看向范闲的眼神确是无波无澜,细看下去仍存着一丝嘲弄。范闲本以为等不到回答,也自识无趣,偏了头看向车外。马车摇摇晃晃,颠簸得范闲几欲睡着,隐约间他听见滕梓荆说:“可惜是黄粱一梦。”哪里是黄粱一场。范闲心想。范闲几乎不愿去想那些上刀山下火海的日子,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最后他也成了这局中人,连平安喜乐这般简单的愿望都需要拿命做赌注来换。所以他不去想,不敢念旧,只得逼迫自己不断前行。“范闲,你这梦恐怕是要碎了。”滕梓荆把手交叉在胸前,“别忘了,你进京可是要娶郡主的。她的生母长公主眼里可容不得沙子。”范闲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说道:“我知道。婉儿,不,林婉儿,我不会娶她。”这是范闲自认识林婉儿后第一次称呼她的全名,他只当是梦境,卸下了面具和防备,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滕梓荆只觉得好笑,他拍了拍范闲的肩膀,“这哪是你做得了主的事情。”范闲耸耸肩,继续把头靠在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嘴里也没忘嘀咕着:“我不做主谁做主。”早些年范闲为滕梓荆甘愿入局。林婉儿虽是他初心所在,可就连相遇都是堆砌好的戏码,更不要提他间接促成了林家二公子林珙的死。人虽不是他所杀,可他心中存了杀心不假。而这设计而来的情意本就脆弱不堪、经不起深究,早早在京都的尔虞我诈中消磨殆尽,徒剩貌合神离的空壳。恍惚间范闲忆起李承泽来。身死之时的一袭红衣总是入他梦中,无论他怎么嘶吼、怎么补救,还是无数次看见李承泽笑意盈盈饮下鸩酒,血在衣上晕开斑驳一片。范闲从不避讳自己的感情,这也是他作为现代人的优良传承。可是对上李承泽,他总是吞吞吐吐、吝啬施于自己的坦诚。可祈年殿夜宴,他面上酩酊大醉,脑中却只剩与他对视时说的那句“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范闲捕捉到李承泽瞳孔中那一谭渊水少有掀起的浮漾。那时他心里只余这个。可李承泽也死了。他在乎的,都死在京都。京都这个吃人的地方,要他选,他不会再来。 01 范闲是被剑气震醒的。浸润在官场多年,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以令他惊醒。他转身一偏,令来人扑了空,随即擒住对方拿剑的手腕。“滕梓荆?”范闲方才看清这行刺之人是谁。他松开桎梏滕梓荆的手,却见滕梓荆从容地收起锋刀,拍了拍衣裳,在他身旁坐下,好一副主人翁姿态。范闲左瞧瞧右瞧瞧,见滕梓荆一身黑衣,腰间系着绣着监查院纹路的腰带,双手抱胸,马车行驶之路并不平稳,偶有磕碰,他却端正地坐在软榻之上。车里自是一片沉默,到底范闲也没忍住说话。“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范闲只认这是一场虚无幻境。滕梓荆早死在牛栏街的烈日之下。滕梓荆冷笑一声,眼里含着讥讽,“范闲,你怕不是睡糊涂了。”范闲一拍大腿,反倒顺着滕梓荆的话头说了下去,“那可不,我做了个梦。”他清清嗓子继续道,“梦里我大闹京都、搅乱北齐,位高权重,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坐拥娇妻美妾好不快活!”说完范闲还朝滕梓荆挤眉弄眼起来。滕梓荆抿着唇,看向范闲的眼神确是无波无澜,细看下去仍存着一丝嘲弄。范闲本以为等不到回答,也自识无趣,偏了头看向车外。马车摇摇晃晃,颠簸得范闲几欲睡着,隐约间他听见滕梓荆说:“可惜是黄粱一梦。”哪里是黄粱一场。范闲心想。范闲几乎不愿去想那些上刀山下火海的日子,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最后他也成了这局中人,连平安喜乐这般简单的愿望都需要拿命做赌注来换。所以他不去想,不敢念旧,只得逼迫自己不断前行。“范闲,你这梦恐怕是要碎了。”滕梓荆把手交叉在胸前,“别忘了,你进京可是要娶郡主的。她的生母长公主眼里可容不得沙子。”范闲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说道:“我知道。婉儿,不,林婉儿,我不会娶她。”这是范闲自认识林婉儿后第一次称呼她的全名,他只当是梦境,卸下了面具和防备,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滕梓荆只觉得好笑,他拍了拍范闲的肩膀,“这哪是你做得了主的事情。”范闲耸耸肩,继续把头靠在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嘴里也没忘嘀咕着:“我不做主谁做主。”早些年范闲为滕梓荆甘愿入局。林婉儿虽是他初心所在,可就连相遇都是堆砌好的戏码,更不要提他间接促成了林家二公子林珙的死。人虽不是他所杀,可他心中存了杀心不假。而这设计而来的情意本就脆弱不堪、经不起深究,早早在京都的尔虞我诈中消磨殆尽,徒剩貌合神离的空壳。恍惚间范闲忆起李承泽来。身死之时的一袭红衣总是入他梦中,无论他怎么嘶吼、怎么补救,还是无数次看见李承泽笑意盈盈饮下鸩酒,血在衣上晕开斑驳一片。范闲从不避讳自己的感情,这也是他作为现代人的优良传承。可是对上李承泽,他总是吞吞吐吐、吝啬施于自己的坦诚。可祈年殿夜宴,他面上酩酊大醉,脑中却只剩与他对视时说的那句“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范闲捕捉到李承泽瞳孔中那一谭渊水少有掀起的浮漾。那时他心里只余这个。可李承泽也死了。他在乎的,都死在京都。京都这个吃人的地方,要他选,他不会再来。 02-03 02滕梓荆告诉他没得选。范闲疑惑地转头,思绪也回到当下。他问:“你说什么?”“这是我的事,当然我说了算。”范闲说这话一股子骄横,他又对滕梓荆挥手,想要让他消失,“你不应该在这里。你走吧。”滕梓荆见范闲如此摆架子,怒极反笑,使出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切断范闲左侧余下的一缕头发。范闲这才清醒过来。匕首插进木柱,刀身颤颤,反射的银光提醒他这不是梦。他又回来了。“范闲,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林婉儿的事情,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滕梓荆的语气夹杂着不屑,范闲只觉得迷离。范闲敷衍地嗯了一声,他熟练地反手抽出刀刃,扔给滕梓荆。此时心里一片纷扰杂乱,他索性手撑着脑袋合了眼好好思考。京都之行只是一张观海的入场券,虽内心秉持淡泊明志,可海啸来时他却仍身不由己任由海浪推着他前行。堪破天机又如何,这世间纷扰种种,总让他生出有心无力之感。这场海啸无人幸免。得势如何,失势如何,还不早就是掌局人一盘精心设计的棋局。而现令范闲最为烦心的是——他刚刚扫清所有障碍、查明所有真相,权利和民心唾手可得,他又回到最初的起点,要再重走一遭。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可是,范闲睁眼看向正襟危坐的滕梓荆——他是鲜活的,有着完整温热的身体,会同他争论,而不是一座冷寂的不会言语的墓碑。更何况,思及李承泽,所有错事还未酿成,只要范闲好好把握,事情便有转机。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03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承泽是被庆帝的声音唤醒的。“承泽,你怎么看这内库之事?”李承泽方才大梦初醒,他的腹部犹存着剧毒的残痛,他心下疑虑,却发现自己挺着脊梁跪着,他记得这次,庆帝美名其曰家宴,却用林婉儿和范闲的婚事敲打他和李承乾二人。李承泽抬眼去看李云睿的神色,却见姑姑坐在高堂上白衣胜雪,一脸祥和平静,看起来已经接受这门荒唐的婚事。“一切都由父皇定夺。”李承泽敛起情绪,不平不淡道。“哈哈,要朕定夺,不如这内库就交由——你负责。”这一句犹如将李承泽放在火上炙烤,李承泽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父皇折煞儿臣了,儿臣无力担此大任。”庆帝本意让他们三人互相牵制,这内库之权非范闲莫属。随后他的头更低了,自上而下看时李承泽像是在跪拜,央求庆帝切勿轻易做出内库易主之举。庆帝挥挥手,侯公公急忙上前托起李承泽。李承泽跟随侯公公再次入座,坐榻残留的温度已散,李承泽则在庆帝的威压之下出了一身冷汗,坐在这暗金细纹的榻上润湿了一片。庆帝坐在最高处,俯视这两个儿子,李承乾素来城府不深,好在有长公主出谋划策,也有李承泽这块磨刀石历练。即使李承乾在这几年表现并不是太如意,庆帝仍认为他只是差点雕琢的璞玉。而李承泽真的很想告诉他的好父亲,他这块石头长年累月磨着李承乾这块锈铁,锈铁确是成了刀却仍不够锋利,反倒是这块石头被磨出了尖锐的一角,这角不大,运用得当却仍可以致命。天色暗了下来,酒樽里的清酒映出盏盏烛火,摇曳的火光融化了李承泽脸上的僵硬。他紧盯着烛心,思绪飘扬到范闲身上去。他与范闲初见,起于一卷红楼,拉拢他虽是形势所迫,可私底下也存了爱才之心。只可惜范闲铁了心不蹚皇权的浑水,多番示好权当视而不见。不是他的人,又身负重职,午夜梦回之际李承泽怎能不担惊受怕。既然如此,范闲死了就好了。死人插手不了活人的斗争。李承泽觉得遗憾,但刺杀的结局已定。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杀范闲这事他却和李云睿商量是否存在其他对策。在那时他还只以为自己是惜才。直到范闲被逼去北齐。前一晚他们约在二皇子府见面。李承泽罕见地穿了白色的衣衫,月光下白衫上的银线被映照地闪闪发亮。李承泽大抵认为范闲是有去无回,于是备了上好的清酒为范闲送行。范闲来时便瞧见李承泽挽起衣袖倒酒,李承泽本就生得白,皎白的衣裳更显得他肤白胜雪。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1范闲呼吸有一瞬的停顿,李承泽偏过头看他,眼里笑意盈盈,不掺杂一丝一毫算计,“你来了。”那晚是他们二人少有的和静时刻,月色白净,微风掀起范闲额间的碎发,李承泽淡笑着拉他在湖中亭坐下。许是离别之际,范闲表现出从未有的顺从。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聆听湖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摩挲的窸窸响声。李承泽率先打破沉默,他将酒杯端至范闲面前,“小范大人,这凉酒热了可就不好喝了。”范闲一怔,李承泽的声音喑哑温和,顺着酒香扑面而来,是桂花味的。2他伸手接过,碰及李承泽微凉的指尖时鬼使神差地想要去暖,李承泽微微歪头,眼神里带着疑惑不解,范闲倏地把手抽回,酒杯里的酒洒了大半。李承泽又将酒满上,嘴里说着可惜却是调笑的语气。范闲耳尖爬上红晕,借着月色掩埋下心脏的悸动。“是我失态,二殿下。”这声二殿下微不可闻,李承泽却说小范大人不必拘束,府中只有他二人。李承泽府中没有留一个护卫,如果范闲想杀他也未尝不可。桂花香气馥郁,萦绕在亭中。李承泽明明很怕死,此时却有点期待范闲对他动手。他眼里闪烁着兴奋,想象着范闲会用何种手段取他性命,会是隐晦地用毒,还是直截了当一剑刺入胸口。范闲没想过李承泽会有如此坦诚的时候,李承泽越不防备范闲心中怜惜之意便更胜。于是他脱口而出的是:“承泽。”范闲似乎还嫌不够亲密,又补道:“你唤我安之便可。”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承泽再一次端酒至范闲面前,这一次范闲稳稳接过,一饮而尽。李承泽只小声称呼安之,眼睛刻意避过范闲投来的视线,他抬起手喝下桂花酒,宽大的衣袖下是李承泽颤动的双唇和微红的双眼。荒唐是在推杯换盏间生根发芽的。几盅酒水下肚,李承泽懒懒趴在黄花梨木桌上,睫羽下眼神迷离,平日的粉唇被酒润为艳红色,他朱唇轻启,侧头莞尔说:“这夜色极好,小范大人不作诗一首岂不是辜负了这般良辰美景。”李承泽存了私心,祈年殿夜宴实在让他难以忘怀,柔和的范闲、疯癫的范闲、忘情的范闲,范闲口中的一首首惊鸿艳世的诗词歌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包括他。范闲看向李承泽的双眸,目光划过挺翘的鼻梁,移至艳丽的唇处他急忙撇开视线,狠狠抓过酒壶饮下一大口压抑住内心的动摇,这才晃晃悠悠起身道:“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月色撩人,词至最后,范闲拉起瘫坐的李承泽,热烈的眼神横冲直撞进李承泽的眼里,容不得李承泽开口,范闲盯着李承泽说出最后一句。“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3-------------------------------------1出自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2桂花为私设3全词出自柳永《二郎神·炎光谢》 04 他们在同一个时空想念另一个时空的彼此。04坐上回府的马车时,李承泽才彻底惊觉,他背上冷汗淋淋,里衣已然贴住肌肤。死而复生实在荒诞,也容不得他细想、深究。从前只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原来既定之事也可消弭,也可转圜,已死之人尚可再生。李承泽微眯着眼,这何尝不是上天恩赏。李承泽轻轻敲打着跪疼的膝盖,脑中思量着庆帝的安排——“老二,明日同朕前去庆庙祭拜。”回府后谢必安立刻安排人为李承泽沐浴,“殿下,热水已备好。”李承泽浅浅抬眼,示意人出去。他白皙的手指润进温度适宜的水中,沾染上浮在水面的细密桂花。李承泽素来爱桂花的香味,但此时他看着这一汪覆满桂花的盆水心中却起了厌烦之意。忍着浓郁的甘甜香味,李承泽草草净了身。“必安,打听一下范闲几日到京都。”李承泽头发散开,他胡乱扯了身外衣披在身上,淡淡开口。谢必安在门外应是,李承泽从桌上拿起红楼,他随意翻开,却见红楼最后一页──泛黄的尾部上赫然写着“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十四个字写得虽平直,但无半分棱角,倒是有些中庸之道的风韵。他一眼便看出这是范闲的字。这说不通。李承泽唤谢必安进来,他转头看向谢必安,谢必安低着头站在屋中,脸上不悲不喜。即使知道这书不是谢必安所为,他还是没忍住问:“必安,这书从何而来?”谢必安这才敢抬起头来,他看向李承泽手里的红楼,面上不解,却还是解释道:“这是前几日殿下托属下去买的。”李承泽没有回应,摆摆手让谢必安退下。若不是必安提醒,他早已忘了范闲未入京都,可一本红楼,早使他名声大噪。谢必安正离开时,李承泽悠悠开口,“明日我同父皇去庆庙,你不必跟随。”谢必安的手一怔,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李承泽醒的格外早,炉中熏香已经燃尽,好在门窗紧闭,清冽的风铃香伴着细微的灰烬味,他深吸一口,掀开厚重的床幔走了出去。桌上香烛燃了大半,李承泽坐下,熟稔地打开红楼,可这次他撕下最后一页,轻轻放在烛心之上。他要烧了它。预想之内的燃烧没有到来,那页蚕茧纸在火苗之上安然无损。李承泽盯着纸张湮灭烛火,他道:“实在有趣。”天色已经大白,谢必安站在门外,提醒里面的李承泽该收拾准备出发了。李承泽允了伺候的人进来,随意指了件月白色暗纹提花衣裳,他嘴角含笑,“就那件吧。”下人们心中惊诧,想着殿下今日怎的转了性子,可手里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停顿。一切穿戴好后,李承泽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没有休息好的面色更加苍白,身形纤瘦,只有那一双桃花眼潋滟。他生来女相,父皇看他不顺眼已久,他心中只有李承乾那副正直凛然的模样才配坐于高位。想到这,李承泽让谢必安寻来女子用的口脂,他指尖轻点,将一抹红色在唇上晕开。铜镜里的佳人巧笑嫣然。 05 05李承泽下车对着庆帝虚虚跪拜,庆帝还未免了李承泽的礼,便看见李承泽已施施然站起,唇上泛着浅红,微笑盈盈。庆帝看着如女子一般娇俏的李承泽,不怒自威,一双眼睛来回审视着李承泽,终究还是拂袖离去。跟随在后面的宫典此时却上前,跪下行礼,“陛下让二殿下前去偏殿等候。”李承泽冷哼一声,快步略过宫典,径直向偏殿走去。这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承泽心中有点猜测。他站在偏殿中央,看着祭台上的瓜果,随意挑了个葡萄放进嘴里。不酸,但也不甜,倒是衬这死气沉沉的庆庙。李承泽还没吃上几个,就听见外面有打斗的声音。范闲和滕梓荆分别后叮嘱小厮把人安排进范府中,他这才安心坐上侯公公的马车。他熟知路线,对庆帝身边的侯公公也多有了解,一路上他不曾言语。第一面见的就是宫典。范闲不等他开口,就与他对了一招。宫典站在门前,又说出那句:“神庙中有贵人祈福,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范闲无奈,静静站着,目睹宫典关上红木门又再次打开,他一脚踏入,宫典再次拦住,他斜睨一眼,只听宫典说:“只准进偏殿,不可入正殿。”这话范闲可听不进去。“若我说,我偏要进这正殿呢?”宫典抽出剑,“那便看看你的本事。”范闲感受到体内真气翻涌,他想趁着这上来的真气打宫典一个措手不及,宫典却快步闪开,手里的剑铮铮而来,范闲勉强躲过,他连忙往正殿飞去,宫典在后面穷追不舍。等到了偏殿时,范闲使出十分力气给了宫典一掌。宫典向后倒去,手里的剑也被震出去。范闲也控制不住真气,呕了一口血。李承泽打开门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宫典和范闲两人纷纷跪在地上,只是范闲面前多了滩血。门打开的吱呀声引得地下二人的注意。李承泽眨了眨眼睛,一句话没说又转身进了偏殿。门又关上了。范闲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撑起身子进入偏殿。殿外的宫典捡起剑,起身向正殿走去。他需尽快向陛下汇报。手指刚碰及葡萄,身后的门复又开启,李承泽叹了口气,伸回了手。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范闲。李承泽整理好神情,回身时面上全是虚伪,“公子身手非凡,面如冠玉,想必是户部侍郎家今日归来的范公子。”范闲明显愣住。他一心想见到庆帝,没想过李承泽会在庆庙之内。“为何是你?”“范公子何出此言?”“我常常梦见你。”范闲却自顾自地说,声音艰涩,一双眼睛紧盯着李承泽。彼时范闲刚刚入京,哪里见过李承泽,可他却坚定地说梦见李承泽,李承泽迎上范闲的视线,探究地打量着范闲。范闲还是十几二十的样貌,可周身的气场说不了谎,他身板笔直,双手负在身后,隐隐透露着上位者的威压。无需多想,李承泽也知范闲也回来了。此时他们之间还未结下血海深仇,他也没有设计杀死滕梓荆,没有亲手开启一切恶的开端。没有发生,不代表未曾发生。李承泽暗自勾结长公主,养私兵最后逼不得已谋反,甚至阴差阳错害死了范闲的挚友滕梓荆,要说范闲如何不恨他。血腥和罪孽早已裂变成百尺罅隙,横亘在他和范闲之间。事实避无可避,也无需自欺欺人。李承泽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道:“范公子怕是认错人了。”他不是那个与他深夜交心的李承泽。他是南庆的二皇子。范闲仍不肯依,句句敲打着李承泽,“在范某的梦里,二殿下倒是比现在诚实许多。那日二殿下扔下的酒杯,范某恨不得日日、把玩。”李承泽哪里不知道范闲在说什么。出发前去北齐的那晚,李承泽在红楼的最后一页写了“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而那本书随着范闲去了北齐。只是上辈子李承泽只当范闲从未打开过那本红楼,从未知晓他的心意,现在被提起当时的情愫和暧昧他却生出被折辱之感。范闲到底拿他当什么。李承泽面上有些恼了,“承泽实在不知范公子在说些什么。”他掐住自己的手心,平静道:“范公子还是回范府,早点与家人相聚。”眼见范闲还要开口,李承泽只留一句:“范公子,隔墙有耳。”他转身就走,身后依稀传出范闲说晚上多开窗通风这类胡话。李承泽勾了勾嘴角,面上的僵硬软和了些。 06 06范闲到底没见着庆帝。他那一掌可谓是这副身体的极限,进去与李承泽相见全凭心里的执念吊着一口气,李承泽走后他也倒了下去。宫典事后在庆帝面前赞他“年纪轻轻有如此功力,不可小觑。”他醒来时人已在范府。范若若在一旁见他醒了,迅速端上温水,范闲接过抿了一口,他摸向自己的脉搏,发觉真气已然平稳,也更加精进。“哥,你终于醒了。”范若若如释重负,说:“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就像小时候你说过的睡美人。”听见范若若这般认真说他是睡美人,范闲嘴角不由有些抽搐,他清了清嗓,问她:“若若,我睡了多久?”范若若摊开手掌,比在范闲眼前,“整整五天。”范闲一时语塞,突然觉得睡美人的称呼确实合他。“爹呢?”“还未下朝呢。”此时听闻范闲醒了,柳如玉提着范思辙慢悠悠地前来。范若若见他们进来,往旁边退去,“姨娘,您来了。”还没等柳如玉开口,范思辙嚷嚷着:“娘!这人怎么如此能睡!又不是猪。”这才说完范若若就拎着范思辙的耳朵,“范思辙,你是欠收拾了,你怎可对兄长不敬!”范思辙连连求饶,任由范若若带着他出了门。一旁的柳如玉已经见怪不怪,她看着范闲依然在塌上有些不满,这儋州来的私生子果真没有教养,看见她这个姨娘竟敢不拜。范闲看着柳如玉脸上的不忿,心下了然,他这便宜姨娘惯于装腔作势,可内里是柔软的。“范闲见过姨娘。身子不爽,姨娘多担待些。”“既已来范府,还是学点规矩,莫要在外丢了范府的脸面。”柳如玉话里有话,说让他学规矩,这不是讥讽他这来自偏远之地的范家私生子上不得台面吗。没等来范闲的气急败坏,范闲只虚虚一拜,“谨遵教诲。”柳如玉悻悻而去。既然范闲苏醒,宫里传召的旨意也来了。再次觐见庆帝,范闲心里早没了父子情意,隔着屏风不自主忆起那张瘦削精明的脸,他压抑住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恨,声音平平,“臣范闲,见过陛下。”范闲身形挺拔,立于大殿中央。“为何不跪?”庆帝的声音低沉,威压顺势而来。“回陛下,您没叫我跪。”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庆帝见范闲巧舌如簧,心中对这个儿子也多了分欣赏。他从屏风后走出,“既然不想,那便不跪。今天召你来,是来谈论你的婚事。待你娶了林府之女,便把这内库财权交于你。”范闲急忙接过话头,“臣正想和陛下讨论此事。”说罢,范闲恭敬地跪下,“臣恳请陛下收回旨意!臣深知郡主高贵,而臣长于偏远地方,自幼没爹娘教养,是个粗鄙之人。自知道赐婚以来,臣夜夜难安,深知配不上郡主的天人之姿,还请陛下收回赐婚,为郡主另择良人。”“不是不跪?”庆帝不理会范闲的话,倒是刺他跪拜的行为。范闲一噎,硬着头皮说道:“这不是有求于陛下嘛。”“内库乃你母亲产业,你当真舍得?”“臣以为,这天下财富,合当是陛下一人所有。”“你倒是巧言令色。既如此,改日再议。”庆帝见范闲没有起身的意思,心下产了厌烦,“你退下吧。”范闲一骨碌起身,走时还不忘自己的初心,“还望陛下仔细考虑!”这大闹退婚的事情瞒不住便宜爹范建,刚回府范闲又被范建叫去训话。“胡闹!这婚岂是你想退就退!”书房里范建摔了杯子,破碎的瓷器散了一地,范建气极,只恨范闲年少无知,不知他和陈萍萍苦心谋划,这内库之权非他莫属。他内心里,到底还记挂着叶轻眉。范闲从容地捡起零散的碎片,恭恭敬敬道:“我无意于郡主,内库之权我自会设法得到。还望父亲大人宽心,莫气坏了身体。”听范闲这话,范建有些动容,他对这个儿子虽有不满,但到底还是存了满心的期望,更不必说这几年费介一直教导,范闲也称得上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只可惜,范建轻叹,这性子随了叶轻眉。他语气缓和了些,“你倒是说说这谋划。”其实范闲也没想好对策,他只说,“儿子会借二皇子之手。”“怎的,你决定站队二皇子?他心地狠毒,你莫要被表象迷惑。听闻你和他在庆庙偏殿见了面,不管他同你说了什么、许你多少好处,你切记,不可全信。”范建苦口婆心,想让范闲明白太早站队只会引来灾祸,而非奖赏。京都这水太浑,范闲若执意想蹚,没有他和陈萍萍的庇佑,怕是要丢了性命。“时机未到,到时父亲自会明白。”范闲卖了个关子。 07 07是夜,范闲翻窗进二皇子府时生怕被阻拦,他以黑布遮面,手里攥着迷药,一双眼睛时不时向后看去。以他现在的水平,试图抵御谢必安的快剑实属吃力,更别提之前还拼尽全力挡了宫典一招,身子还没恢复。可想象中的刀剑并没出现,范闲心下大喜,刚扯下蒙面时就听见李承泽的声音透过帘幔传来,“我当是谁,没想到范公子私下里竟爱做爬墙翻窗之事。”他喜不自胜,大步钻进帘幔内。李承泽盘着腿坐在塌上,见范闲如此轻浮,眉头微皱,“从前只知公子富有才情,不曾想范公子这般、不拘小节。”范闲只当没听见话里的嘲弄,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微羞道:“都怪范某思念太胜,当日见了二殿下就一见如故,久久不能忘怀殿下风骨,这才唐突了殿下。”这话说的直白,李承泽瞧范闲脸上摆着害羞的表情,不似作假。他扶额,前世倒不见范闲这样花言巧语,他有些不知如何接话了。范闲偷瞄着李承泽,柔软的烛光映得李承泽愈发出彩照人。特别是散乱的衣襟下露出的白皙一角,更加让人浮想联翩。“如此,那范公子请坐。”他轻轻揭开灯罩,范闲先他一步剪了烛心,还贴心地接过灯罩摆了回去。李承泽挑眉,嘴里也没饶过范闲,“这种小事怎能劳烦范公子亲自动手,实在折煞小王了。”范闲连忙摆手,“臣子为殿下效劳,应该的。”说完又朝李承泽羞羞笑。李承泽觉得不太对。他与范闲说不上死敌,但总归是仇人吧。范闲这样讨好他,莫非是转了策略?想借他之手除掉庆帝?“范公子这是有意入我幕下?”他眼眸微转,探究着看着范闲。“我当殿下为知己。”范闲巧妙地避过李承泽的试探。“此话从何而来?我与公子不过见过两面,要说知己,恐怕是远远不及。”没料范闲抓住李承泽的手,嘴里却说着惊世骇俗的言论,“我对殿下是一见如故、一见钟情。殿下风华绝代,范某自然倾心。”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范闲如此油嘴滑舌。李承泽有些抗拒地别过脸去,脸上升起丝丝潮热。范闲见李承泽没抽回手,便得寸进尺地揉了揉。李承泽的手指节分明,摸起来却是柔软的,他作为皇子一直娇生惯养,指腹自然也没有似范闲常年练武生出的茧。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殿下不知,臣今日来,还为殿下带了份礼物。”范闲见李承泽淡笑不语,自觉有戏,便乘胜追击。“你倒是有心了。”李承泽抽回手等着范闲拿出礼物来。范闲今日才醒,又被传召,哪来的时间准备礼物。只见范闲把手伸进衣襟,拿出来时拇指和食指交叉,摆在他眼前。李承泽笑了,他还是高估范闲了,只歪头问:“这是?”范闲嘿嘿一笑,回答道:“回殿下,在臣的家乡,这叫比心。”李承泽似懂非懂,点点头说:“公子深夜前来就为……比心?”范闲收回手,直视李承泽的眼睛,毫不避讳道:“承泽,我想你了。”这番话如此情真意切,范闲却用了两辈子才想明白、才说出口。谢必安坐在屋顶上,听见范闲的轻薄话语没忍住抽了剑。范闲自然听到剑出鞘的声音,他变本加厉,上一世他没少受快剑的威胁。“殿下,臣的真心,天地可鉴。”他还嫌不够,拉过李承泽的手扶在心口,“殿下,您听听臣的心跳。”咚咚的跃动透过胸腔递至手心,李承泽像被灼烧般想要抽回手,却被牢牢定住,明明听不到心跳,可他此时觉得震耳欲聋。——“这是为您跳动的。”灯影下,李承泽静静反握住范闲的手,没有做声。桃花眸里眼波荡漾,目若春水。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08 08范闲返回府中仍未清醒,脑袋跟灌了蜜似的,沉溺在李承泽的温柔乡里。他适才踏进屋中,身侧便有剑气袭来,范闲心想在府中行刺颇为大胆,他闪过身去却看见滕梓荆拿着匕首把玩。“昏迷了五天,竟还长进了。”范闲赶紧关上房门,他将滕梓荆带入内室,低声询问:“你怎会在这?”他被李承泽回应心意的欢喜冲昏了头脑,早把几日前他吩咐小厮安置滕梓荆的事抛在脑后了。滕梓荆见他遗忘,只觉这私生子有些蠢笨,空有一身武力。“我为何在这,你不清楚?”一语点醒梦中人。范闲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躺了太多天,记性不好,你消消气。”范闲摩挲着指尖,李承泽的温度已经散去,他正了正心神,道出滕梓荆心系之事:“你妻儿无碍,已被好心人安顿在城外。”滕梓荆有一瞬间的欣喜,接着又生了疑虑,“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范闲,你可不要骗我。”范闲安抚道:“你稍安勿躁。我问你,你可认识一处的王启年?”见滕梓荆摇头,他接着说:“这王启年是一处的文书,正是他暗地里转移你妻儿,护他们周全。”滕梓荆将信将疑,只道:“你如何知晓?你同这王启年什么关系?”这一天范闲应付了太多,况且他还答应李承泽参加明日的诗会,滕梓荆这疑问他实在提不起劲回答,他把人赶出去,只说明晚带他去寻,那时他再问也不迟。这一觉睡得极香,范闲是,李承泽亦是。等靖王世子李弘成托人来请时,已是日上三竿。李承泽有些不耐,又念着范闲在诗会上一诗成名,还是从睡意中挣扎出,随意披了身暗紫色外袍去了。一路上谢必安慢悠悠地驾驶马车,李承泽甚至又见了次周公。“殿下,到了。”李承泽悠悠转醒,嘴里只浅浅嗯了声,谢必安心领神会,向下面的人使了眼色,立刻有人上前趴下,等着尊贵的二皇子下车。李承泽看着这行云流水的一幕,揉揉眉心,“必安,拿轿凳来。”他指了指地下趴着一动不动的人,“这人,打发去马厩养马吧。”作为这诗会的幕后操纵之人,李承泽自是不会在诗会现身,他吩咐谢必安不必近身,去盯着范闲。范闲进殿后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侧头小声叮嘱:“若若,我作完诗后掩护我离开。”范若若不疑有他,回道:“放心吧,哥。”范闲一向欣赏范若若从不多问的行为,又瞥见一脸胸有成竹的郭宝坤,他笑了笑坐定。他虽没有与郭宝坤正面相斗,但郭宝坤作为太子一党必然会借着诗会让范闲下不来台。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才坐下,郭宝坤话中带刺,“世子,我认为文人相斗,自是以诗相对。”李弘成赞成了这话,说:“以诗会友,这才是本次诗会的意义。”“这有什么可比的,在座的各位肯定输啊。”范闲这话一股子骄横跋扈的意味,郭宝坤也回击:“好大的口气啊!我可从未听过哪位文豪来自儋州!”“你不信就试试。”郭宝坤直接起身,从殿尾大大跨了十步,“世子殿下,十步至此,至此落笔。”看着这熟悉的一幕,范闲吐槽道:“郭公子这招也太没新意了。”李弘成眼见郭宝坤撸起袖子,连忙出来打圆场:“范公子见多识广,但今日诗会还是以十步作诗为规矩吧。”“也罢。世子,我只有一事相请。”待李弘成应允后,范闲抓住木桌拖到大殿中央,做完这一切后,他才说:“我实在做不来十步成诗这般做作之事,因此望世子容我写下这诗。”殿内议论纷纷,范闲坐得端庄,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中洋洋洒洒写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范闲提笔时李弘成就凑了上去,他谨记着李承泽的吩咐,唯恐范闲出了差错。李弘成见范闲落笔后,细细读了起来,越往下他越惊异,想不到范闲还有这等文学造诣。这诗当真是极好,此诗一出,今日的诗会便不会再有人作诗了。“此诗甚好,只是不知,这诗题为?”李弘成微躬着身虚心请教,一旁的才子见了这诗也不由拍手叫好。范闲扯上一页信纸,草草写下锦瑟二字。众人围着那页纸争相去看,等人群中爆发响亮的一声锦瑟时范闲早已不在殿内。这诗一句句随着人通报而来,李承泽惊讶范闲不作蕴涵千古忧愁的《登高》,待最后一句传来,他多少也明白了范闲的心意。只是,追忆旧情,也未免太直白。李承泽嘴里说着这诗不够磅礴宏大,手里的笔却不停歇,他认真写下这首《锦瑟》。这辈子,还能看见范闲为他作诗,已然值得。心灵所至,范闲风尘仆仆赶来亭中,就见李承泽攥着那页诗出神,他轻笑,从盘里捻了颗葡萄,在李承泽眼前晃了晃。“二殿下看什么呢?怎么魂都飘了。”李承泽也不恼,把纸张收好夹在红楼里,“这诗当真极好,我实在爱不释手。借着这诗,范公子今日之后便是京都红人了。”范闲脱了鞋紧挨着李承泽坐下,拿起葡萄囫囵吃了起来,还不忘反驳:“不敢当不敢当。”最后一颗葡萄下肚,范闲长舒一口气,“这诗啊,是作给二殿下的,也算我的投诚之作。”“小王先谢过公子了。”李承泽瞧着空荡荡的盘,又瞧了瞧歪在一旁气定神闲摸肚子的范闲,他心思活络起来,向前倾去,“范公子,小王还有一事请教……”话音尾转,一双似秋水的眸勾得范闲两眼迷瞪,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回应来,“臣、臣……在所不辞……”李承泽柔柔吹了口气,看着范闲的脸红透,心情极好往后退去,“范公子把我的葡萄全吃了,要怎么赔偿呢?”他眉眼弯弯,范闲的心也软成一滩,一把拉过李承泽,把他压在身下,李承泽刚想发作,范闲却捂住他的嘴,邪笑着:“我定全数还给殿下……”葡萄味的吻随之而来。满口香甜。范闲长驱直入,李承泽只得发出呜呜的求饶声。周边伺候的下人早被李承泽遣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算是体会到了。范闲紧紧箍住身下的李承泽,粗糙的手没忍住伸进松垮的袍子里,摸到凸起的小点时轻轻捏了一下,又向上提了提。李承泽双眼圆睁,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范闲手里的动作不减,一贯娇养的二皇子自然比不过范闲,没多时便偃旗息鼓了。这可便宜了范闲,他暂且放过了李承泽的唇,把脸埋在李承泽细嫩的肩颈处。李承泽大口喘着气,身子还是动弹不得,声音娇媚,骂范闲王八蛋、登徒子云云。范闲闷笑,热气刺激着脖颈的皮肤,他伸出舌头细细舔舐,鼻尖充斥着桂花和葡萄混杂的气味,他忍不住喟叹:“殿下,你好香啊。”李承泽不自觉微微颤抖,那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只能紧紧闭着,不让呻吟泄出口去。 09 09两人又在榻上胡闹了一通才停歇。“为何不作《登高》?”李承泽蜷缩在范闲怀里,食指绕着范闲的卷发,懒懒说道。他感觉到范闲的愣神,接着又听见范闲有些焦急颤抖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我会写登高?”李承泽翻了个白眼,他从怀里坐起,与范闲平视道:“范闲,你当真不知道?”“你也是穿越的?”范闲不经思索就脱口而出,说完他就后悔了,傻子也明白李承泽还能穿越到哪。他心中其实已有答案,可是他不敢想,也不敢说。怕说了这来之不易的爱情幻想就灭了。这零星几次相处中,范闲对李承泽早就越了界,可李承泽却不曾拒绝,甚至馈送回应。他只感昨晚朦胧的光下被握住的右手心,现在腾上缕缕灼热。天空隐隐传来雷声,怕是要下一场大雨。被他刻意遗忘的前世李承泽饮下毒酒的决绝,被刻意忽视的这一世李承泽给予的前所未有的坦诚,变作割裂的两端,侵袭着他的大脑。即使种种迹象暗示李承泽同样重生,他也只是一次又一次否决。“我……”范闲一时间失言,他眼神开始躲闪,不敢去看李承泽的眼睛。李承泽哪见过范闲胆怯的样子,他安抚地摸向范闲的背,顺从地靠在范闲宽厚的肩上,他在等范闲冷静下来,也等待范闲得知真相后的回应。罪孽和仇恨是不是真的消解了?还是只是被他们用几场温情戏码遮掩了。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范闲心里思绪纷杂,他不知如何面对现在的李承泽,他们明明共享着记忆,但两人实在算不上相通。范闲有意忽略的血海深仇复被提起,他避无可避,只能狠狠回抱住李承泽。眼泪落在李承泽的耳后,润湿了他的碎发。范闲势要剖开内心,他脱离李承泽的怀抱,一双眼里蕴着水汽,一字一句说:“我以为我恨你。我不认可你做的那些事,可我站在权力的高楼上时才懂你的身不由己。可是已经晚了。承泽,庆庙偏殿我说常常梦见你,不是假的,我字字肺腑,也字字泣血。”“我想弥补,弥补我的过错。我曾天真地以为切除你的势力就能保你平安,如今我明了,比起折断你的羽翼,世俗的成功才能予你自由。怪我浅薄,参悟太晚。”“所以,让我助你。”范闲的眼睛亮闪闪的,那是迸发的爱意。李承泽笑了,他越笑越往后仰,直到笑到五脏六腑都感到疼痛才肯罢休。他擦了擦眼角的泪,声音嘶哑,“范闲,你不恨我?”范闲拉着李承泽不让他倒下,他看着李承泽有些崩裂的神情,还有泛红的眼眶,心下只余怜惜,“比起恨你,我更爱你。”在爱的湖泊之上,恨意凝成密云,化作雨珠淅淅沥沥倾洒在湖中。在爱面前,恨就此泯灭。亦如李承泽,亦如范闲。亭外的雨应景地如瀑而下,雨点连成线,打在湖内的莲叶上,声声作响。李承泽狠狠捶打着范闲,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发泄完一般,他泪眼婆娑,亭中满是压抑的哭声。此刻他不是石头,也不是锋刀,是被打湿的丁香,是被淹没的水仙。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待李承泽哭够了,范闲适时端上茶水为他润喉。李承泽有些难为情,垂着头不肯说话。范闲失笑,把沉重的话题转移,“你猜我为何不作登高,反写锦瑟?”李承泽抬起头来,示意他说下去。范闲抓起李承泽的脚放在自己的腹前,用两边的衣服包裹住,只是他这身衣服布料不太柔软,惹得李承泽微微蹙眉。“改天我托人送你几匹江南产的好布料,这衣服实在扎人。”范闲咧嘴笑,应声道:“范某真是幸得殿下厚爱。”李承泽也不和范闲迂回,用柔嫩的脚心踹了踹范闲。“殿下,登高这诗太沉太重。”作下就仿佛定了范闲一生的基调。他喃喃道:“百年多病、潦倒此生,我深有体会。”李承泽陷入沉思,他死后并不知晓后续的事,只是听范闲苍然的腔调,他也共情了。沉默静静流动着,听不见声音。他们争的从来不是输赢,是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利。李承泽输了,范闲也输了。想到这,李承泽稍稍使力,把范闲踹个人仰马翻,在范闲吃痛的声音中,他俯身吻了上去,不含情欲,只盈盈一点。“范闲,雨停了。”云销雨霁,彩彻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