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笑》 楔子 第一章归乡 第二章噩耗 第三章进京 第四章柯家 第五章柯老夫人 第六章发簪 第七章药茶 第八章胡员外 第九章寻人 第十章三个条件 第十一章风波 第十二章裴殿帅 第十三章交锋 第十四章医馆新居 第十五章女大夫 第十六章以退为进 第十七章扬名 第十八章春水生 第十九章吴孝子 第二十章好评如潮 第二十一章假货横行 第二十二章对峙 第二十三章打脸 第二十四章关门大吉 第二十五章寻情郎 第二十六章昭宁公世子 第二十七章现况 第二十八章万福家的 第二十九章情报 第三十章偶遇他 第三十一章赌鬼 第三十二章威胁 第三十三章线索 第三十四章交易 第三十五章陪葬 第三十六章青莲盛会 第三十七章心中有鬼 第三十八章装神弄鬼 第三十九章临行 第四十章文郡王妃 第四十一章万恩寺 第四十二章夜雨 第四十三章贿神 第四十四章所求 第四十五章菩萨睁眼 第四十六章业报 第四十七章再遇殿帅 第四十八章变故 第四十九章出头 第五十章怀疑 第五十一章纪珣 第五十二章仗势欺人 第五十三章殿帅借钱 第五十四章详断官范正廉 第五十五章戴三郎 第五十六章纤纤 第五十七章殿帅讨债 第五十八章殿帅上门 第五十九章赵飞燕 第六十章读书人 第六十一章登门范府 第六十二章表叔刘鲲 第六十三章表妹到访 第六十四章偶遇 第六十五章裴云暎的怀疑 第六十六章不甘 第六十七章不速之客 第六十八章兔尸 第六十九章母子 第七十章绯闻 第七十一章嫌隙 第七十二章有秘密的夜晚 第七十三章毒发 第七十四章各方势力 第七十五章山苗与涧松 第七十六章瞳丫头 第七十七章刽子手 第七十八章自在莺 第七十九章殿帅捉凶 第八十章一颗头颅 第八十一章陷害他 第八十二章旧疾 第八十三章诈尸 第八十四章沉舟 第八十五章威胁他 第八十六章同生共死 第八十七章中秋 第八十八章中毒 第八十九章小儿愁 第九十章他的刀 第九十一章信任 第九十二章折丹桂 第九十三章秀才告别 第九十四章主仆 第九十五章秋月 第九十六章擦肩 第九十七章洗儿会 第九十八章礼物 第九十九章未婚夫 第一百章送锦旗 第一百章送锦旗 第一百零一章三只小猪 第一百零一章三只小猪 第一百零二章遇仙楼偶遇 第一百零二章遇仙楼偶遇 第一百零三章瞳瞳 第一百零三章瞳瞳 第一百零四章玉枕钗声碎 第一百零四章玉枕钗声碎 第一百零五章昭宁公夫人 第一百零五章昭宁公夫人 第一百零六章春试名额 第一百零六章春试名额 第一百零七章狐狸精 第一百零七章狐狸精 第一百零八章又撞见他 第一百零八章又撞见他 第110章 掩护他 第111章 风雪来宾 第112章 刑场初遇 第113章 雪夜灯花 第114章 灯花故梦 第115章 陆家后人 第116章 无名高手 第117章 苗良方 第118章 我帮你 第119章 小裴大人 第120章 马驹 第121章 千门万户曈曈日 第一百二十一章陆三姑娘 第一百二十一章陆三姑娘 第一百二十二章新年 第一百二十二章新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生辰礼物 第一百二十三章生辰礼物 第一百二十四章灯节 第一百二十四章灯节 第一百二十五章所谓伊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所谓伊人 第127章 赢灯 第128章 陆敏 第129章 苗氏良方 第130章 多了一科 第131章 完美答卷 第132章 红榜 第133章 第一 第134章 谋 第135章 初入医官院 第136章 毒花 第137章 夜会 第138章 木槿 第139章 神农祠 第140章 赏赐 第141章 挖墙脚 第142章 回院 第143章 殿帅解围 第144章 金显荣 第145章 针相大白 第146章 天才医官 第147章 当年 第148章 玉佩 第149章 黑犬 第150章 暴雨 第151章 戚公子 第152章 噩梦 第153章 夜遇殿帅 第154章 他的紧张 第155章 回娘家 第156章 登门裴府 第157章 他的木塔 第158章 气他 第159章 情人香 第160章 人不可欺 第161章 乌云与画眉 第162章 金 第163章 拥抱 第164章 丹青 第165章 姐妹 第166章 纪珣的质问 第167章 安慰 第168章 戚华楹 第169章 纪珣的道歉 第170章 京郊围猎 第171章 遇刺 第172章 受伤 第173章 疯犬 第174章 别跪 第175章 十七姑娘 第176章 故人 第177章 风月 第178章 严胥 第179章 枢密院 第180章 威胁 第181章 老师 第182章 丰乐楼 第183章 大火 第184章 疯子 第185章 白荷花露 第186章 捉鬼之道 第187章 相认 第188章 茉莉 第189章 庸人 第190章 鼠药 第191章 真假未婚夫 第192章 好转 第193章 窃他人美 第194章 店庆 第195章 缺德 第196章 情侣装 第197章 芸娘 第198章 别人 第199章 真话假话 第200章 再度发病 第201章 取而代之 第202章 见太师 第203章 可悔 第204章 登门戚家 第205章 清醒 第206章 七夕 第207章 兰夜斗巧 第208章 缚情丝 第209章 心乱 第210章 风流世子俏神医 第211章 招桃花 第212章 无尾 第213章 利用我 陆曈离开太师府,并未直接回西街,转头去了官巷。  医馆里缺一味黄蜀葵的药材,苗良方急着用,问医行要了磨成粉,陆曈从太师府回西街时将路过官巷,出门前便说回去时一同拿回。  待到了医行,拿到一小袋黄蜀葵粉,付过银钱,陆曈抱着布袋往回走。  时候还早,四面人流熙攘,她心不在焉地顺着人流走,走着走着,周围人群匆匆奔逃,陆曈一顿,感到自己身上滴上几滴微凉,抬头,就见浓云堆叠处,绵长雨脚倏然而至。  不知什么时候,天竟下起雨来。  她出门时未带伞,此处离西街又尚远,沥沥阴雨顷刻将全身打湿。  泼墨阴雨,飞雨无边,行人匆忙避雨的身影,她怔忪望着被细雨笼罩的皇城方向,忽然间,身后有人拉了她一把,一把纸伞倏然罩上头顶,有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傻站着淋雨干什么?”  陆曈抬头。  裴云暎站在她眼前。  他出现得太突然,陆曈不由恍惚一瞬。  青年应当是刚下差不久,身上公服未脱,见她默然不语,伸手探向她前额。  那只微凉的手落在前额上,似片即将消融的雪花,却让陆曈先前的迷茫渐渐清醒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找你,听说你去官巷了,就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一来就见你在雨里罚站。”他收回手,蹙眉盯着陆曈:“没烧坏啊。”  陆曈沉默,他又看了一眼陆曈身上湿透的长裙,自己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  “你衣服湿了,这里离殿帅府近,先过去避避雨吧。”  言罢,不等陆曈拒绝,不由分说拉她上了马车。  ……  陆曈随裴云暎去了殿帅府。  殿帅府无人,只有两个轮值禁卫在门口守着。  瞧见陆曈,禁卫们登时笑逐颜开,正要打招呼,被裴云暎瞥过一眼后又缩了回去,专心致志地戍卫了。  裴云暎带陆曈去了殿帅府的小室,道:“桌上有新的戍卫服,你先凑合一下,我让人替你烤干衣裙。”又解释:“殿帅府没有女子衣物。”  陆曈应了。  “你换,”他道:“我在门口守着。”  陆曈把门关上。  小室不大,靠墙放着一张木榻,隔着扇芙蓉屏风有只半人高的木桶。屏风上搭着件黑色蹙银披风,看起来有些眼熟。  看着看着,陆曈就想了起来,似乎是先前在遇仙楼偶遇裴云暎那次,她曾见这件披风。  这里似乎是裴云暎偶尔歇憩之地。  她看了一眼门的方向,没再迟疑,将身上湿透衣裙脱下,换上干净衣裳。  待换好,陆曈打开门,裴云暎转过身来,打量她一眼,皱眉道:“医官院虐待你了?瘦成这样。”  禁卫们的甲衣她不必穿,便只穿了最里面一层布衣,她原本生得瘦弱,禁卫服罩在她身上,越发空荡。发髻也拆掉了,微湿搭在肩头,脸色苍白得可怜。  陆曈出了门:“是你的衣服太大了。”  他便笑了笑,没说什么,拿起屏风上那件黑色披风罩在她身上,又吩咐人去烤陆曈的湿衣裙了。  做完这一切,陆曈随他进了书房。  今日萧逐风不在,桌案却仍堆满公文。裴云暎给她倒了杯茶,茶水是热的,捧在掌心里,十分暖和。  这个时节屋中生火也未免过余,陆曈穿着禁卫服,身上搭了件裴云暎的披风,捧着手中茶水小口小口啜饮,甫一入口,怔了一下,“甜浆?”  “姜蜜水。”  裴云暎道:“你淋了雨,喝姜水驱寒。”  陆曈没再说什么。  窗外雨声淅淅,打在门前梧桐树上,沙沙作响。  二人都很安静。  她今日比从前更沉默,总似有几分心不在焉。  裴云暎看了她一眼,突然道:“我听说,今日戚玉台对你动手动脚。”  陆曈饮茶的动作一滞。  太师府中,那个打断戚玉台、以戚华楹寻她为理由将她引开的护卫眼角有红色胎记。  裴云暎曾说过,那是他安排在太师府的人。  对方来得很及时。  陆曈道:“大人有心,还未对大人道谢。”  裴云暎听出她话里疏离,神情有些奇怪,想了想,又道:“你一直待在太师府,还是太过危险。就算找人在暗处照拂,也并非万无一失。”他道:“如今戚家麻烦缠身,不如等祭典后,我帮你……”  “裴大人,”陆曈打断他的话,“为人复仇,阂棺乃止,我要是怕死,当初也不会来盛京了。”  他蹙眉:“如果今日护卫没有出现怎么办,如果他对你……”  “不论以何种方式,我都要复仇。”  她语气很强硬。  窗外风雨潇潇,雨水打在窗檐,把外头模糊成一片蒙蒙白雾。  裴云暎盯着她,片刻后开口:“如果你家人在这里……”  “别提他们。”  似是被戳中某个禁忌,她陡然激动起来。  裴云暎一怔。  她罕见地动了怒,漆黑眼睛亮得灼人,语调尖锐而刻薄。  “这算得了什么?裴大人,难道你的护卫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太师府的日子吗?”  “每日要对他们弯十几次腰,伺候杀害我全家的仇人,我要对他们毕恭毕敬,要叫他们大人。无论心里有多恶心也要低头,因为这样能让对方卸下防备,更容易动手。”  她望着裴云暎:“为了复仇我什么都能做,没有自尊,没有未来,没有人情,裴大人,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裴云暎眉心紧蹙。  她定了定神,“裴大人,黄茅岗的时候多谢你,但那时是我太天真,是我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现在的我,不认为跪着就低人一等,别说他对我动手动脚,就算成了他的禁脔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要我没有自己看轻自己,别人就永远别想看轻我。”  “别说了。”他骤然开口,语气隐有怒意。  不知是为她这深切的自贬,还是为这泾渭分明的、刻意的划开距离。  陆曈看着他,那双总是平静的、没有波澜的眸子不似往日冷清,混混沌沌,像愠怒,又似更深的悲哀。  他便倏尔心软,语气也放缓了下来。  “我说过我会帮你。”  陆曈心尖一颤,藏在袖中的指尖深深攥进掌心,疼痛令她陡然清醒。  “殿帅到底在做什么。”  她冷冷开口:“苏南旧恩早已还清,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一直在利用你。”  “我没说不让你利用。”他突然打断陆曈的话。  陆曈一顿。  裴云暎定定盯着她。  “陆曈,你可以利用我。”  窗外的雨更急促了,声声凄黯。瑟瑟寒意隔着窗也钻进屋里,年轻人坐在她对面,那双总是含笑的双眸没了笑意,眸色隐晦不明。  她倏然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想要拉紧身上外袍,却又在触手可及之时陡然停住。  这件衣裳,这件裴云暎的衣裳料子上乘,绸缎华贵而有份量,落在人身上时,似片温暖云雾,云雾包裹着她,连骤雨的午后马车驰骋过迎面吹来的冷风也不见寒凉。  但清凉的夏夜会过去,风吹过留不下痕迹,漂亮温暖的外裳,终有一日也会披在他人肩上。  没有结局的故事,不如不要开始。  陆曈低头,把热茶放回桌上,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裴云暎顿了顿,想说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说,起身道:“我送你。”  “不用。”她回答得很坚决。  裴云暎蹙眉,片刻后,终是妥协:“我让青枫送你。”  这回陆曈没再拒绝。  清枫带着陆曈出去了,偌大书房,又只剩一人。  桌上还留着她喝剩的半杯姜蜜水,裴云暎揉了揉额心,神色苦恼。  今日的陆曈很不寻常。  她平日总是冷静,自黄茅岗相认之后,还是第一次这般冷冰冰的与他说话。像是突然将自己包裹上一层外衣,将自己与他人很清晰的隔绝开来。  没有任何置喙余地。  太师府的探子回禀说,今日戚玉台对陆曈举止轻浮,但仅凭如此,不至使陆曈如此反应。倒像是刻意疏离与他之间的距离。  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坐在椅子上,眉心紧锁,正思索间,赤箭从外头走了进来。  “大人,”赤箭道:“昭宁公府来人了。”  “说祠堂失火,夫人的牌位有损,请大人立刻回府一趟。”  话音未落,裴云暎猝然抬头:“什么?”  ……  昭宁公府祠堂里,森森牌位阴冷。  有锦衣男子站在牌位前,手持长香,一一点拜。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脆响,门被推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裴云暎一进祠堂,立刻朝祠堂某个方向看去,待瞧见一众整整齐齐牌位,完好无损的木梁时,脸色顿时一沉。  “你骗我?”  “不这么说,你怎么会回来。”  说话人插上最后一柱香,转过身,露出一张和年轻人六七分相似的脸。  是昭宁公裴棣。  “自新年后,你已经大半年不曾归家了。”裴棣望着眼前人。  裴云暎哂笑:“大人似乎忘了,此地并非我家。”  他从外头匆匆赶回,衣裳被雨水淋湿一阵,发梢也沾了湿意,一看就是得知消息即刻赶回。  裴棣垂下眼帘。  这个儿子一贯如此,裴家没有任何值得留恋之处,除了他母亲。  哪怕他母亲已经不在。  裴云暎看他一眼,讽刺地勾起嘴角:“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言罢,转身作势离开。  “等等。”  年轻人嘴角笑容愈浓,转身看着他:“大人有话直说,就不要耽误你我二人的时间了。”  裴棣望着他。  年轻人眉眼含笑,却遮不住眼底的乖戾与冷漠。  他与他母亲截然不同,与昭宁公府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时而有情,时而无情。  许久,裴棣开口:“太子被禁足了。”  “与我何干?”  “你要替三皇子做事?”  “与你何干?”  他如此不驯,裴棣也微微动怒,语气沉了下来。  “此事陛下所为,陛下意欲改立储君,可你该知道,裴家一派早已与太子连成一片。”  闻言,裴云暎笑了起来。  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可笑之言,他笑得浑身发抖,笑得有些止不住,末了,冷冷开口。  “陛下怕太子对三皇子不利,所以先下手为强,软禁太子是第一步。但他为何要软禁太子,是因为怕当年之事重演吗?”  “因为他杀了自己兄弟上位,所以担心太子杀了自己更心爱的三子,重蹈覆辙吗?”  裴棣瞳孔一缩:“你怎么……”  裴云暎冷笑,语气越发咄咄逼人:“先太子究竟为何丧生那场秋洪之中,先帝为何不久重病不治,昭宁公不是比谁都清楚?”  “他弑父弑兄,罔顾人伦。而你,为了向他卖好,为了保全你的荣华富贵,将自己妻子当作投诚礼物,见死不救,眼睁睁看她死在乱军之中!”  祠堂中死一般的寂静。  裴云暎看着眼前人,眼里满是憎恶与痛恨。  当年他只知冰山一角,并不清楚父亲为何当时不救下被胁迫的母亲,只失望于对方的懦弱,在祠堂中与父亲大吵一架后愤然离家,发誓要自己为母亲寻一个公平。  直到后来知晓一切。  原来真相比世人眼中更恶心。  而他的父亲,不过是个踩着枕边人血泪上位的无耻小人。  “云暎。”  裴棣看着他,不过短暂的震惊,昭宁公就已恢复平静,他语气仍旧温和,仿佛父亲同不懂事的孩子悉心解释。  “大势所趋,先太子已故,朝中唯有陛下能堪大任。陛下多疑,你外祖一家同先太子交往甚密,若不如此,如何保全裴家,如何保全你。”  “就算你母亲活着,也会希望我这么做的。”  “住口!”  裴云暎怒道:“别提我母亲。”  他后退两步,视线掠过满屋整整齐齐的牌位,讽刺地开口。  “裴大人,你把我母亲牌位置于祠堂,时时敬拜,难道从未有一刻感到亏心?”  “我忘了,”他笑起来,“你根本就没有心。”  裴棣顿了顿:“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为了裴家。”  “这些年,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但你始终流着裴家血。若将来三皇子登上大位,他容不得裴家,也未必容得下你。皇家之中,卸磨杀驴之事你难道不曾听过。”  他提醒:“你始终姓裴,裴家倒了,你也躲不过。”  裴云暎轻笑一声:“我不在乎。”  裴棣一愣。  “我不在乎别人能容不容得下我,就算死了那也是将来之事。我从进入殿前司第一日起就已立誓,我和裴家,再无瓜葛。”  他定定盯着裴棣,唇角笑容轻蔑,“裴大人,既然做了选择,就要输得起。”  “当年你做了选择,富贵二十年,如今发现选错了,也不要狗急跳墙,那只会让人看不起。”  “愿赌服输,你教我的。”  裴棣怔怔望着他。  似乎在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儿子已彻底脱离他控制,而随着他母亲的死,裴云姝的和离,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能牵绊他之人。  他根本无所顾忌。  “你知不知道,当年陛下登基,曾有人示意,不要留下你性命。”  许久,裴棣开口。  “陛下终究对你有所猜忌,是我一力担保,留下你一命,否则,当今世上,早已没你这个人。”  裴云暎佯作惊讶:“是吗?”  “那我如今深得陛下信任,不是更难得。”他满不在乎一笑,“况且,裴大人怎么知道,当年没人想要我性命呢?”  “你的庶子、你的妾室、你的继室、你的仇家……”  “我活着,是因为我努力,而不是因为裴大人你无能的庇佑。”  裴棣皱眉:“你说什么?”  裴云暎淡道:“我与裴家血缘亲情,自我母亲死后已消失殆尽,裴大人不必以此捆绑我什么,没用。”  “至于将来如何,裴大人尽可自救。”  “毕竟,”他唇角一扯,“当年的我,就是那么做的。”  话毕,他颔首,转身离开祠堂,刚出祠堂门,迎面撞上一人,是庶弟裴云霄。  裴云霄不知发生何事,只看到裴棣脸色难看,又曾隐隐听说前缘,遂温言劝道。  “大哥,你和爹是亲父子,如今裴家遇到麻烦,理应携手……”  “裴二少爷,”裴云暎打断他,“现在是你们有求于人。与其在这里教训我,不如多读点书,长点本领。”  裴云暎嘲弄地看他一眼:“毕竟,没有了裴家,你裴二少爷什么都不是。但没有了裴家,裴云暎还是裴云暎。”  裴云霄僵在原地,裴云暎已转身离开。  他走得毫无留恋,院子里,檐下宫灯被风雨吹动,其下缀着的彩穗被雨水淋湿,不再飘扬,黏哒哒的贴在一处。  年轻人看了一眼,神色恍然一怔。  他还记得自己幼时,极得父亲喜爱。他是长子,又是嫡出,裴云霄寡言懦弱,他爱笑开朗,父亲最喜欢他。  景德门的灯夕总是热闹。母亲怕外头人多危险,不肯让他同去,梅姨娘却答应裴云霄前往。待晚间时,他看着归家的裴云霄手里提着的灯笼,负气不肯吃饭,一个人在夜里委屈得掉眼泪。  裴棣从门外进来,递给他一盏兔子花灯,把他抱在膝盖上,对他道:“嘘,下次爹带你去,别告诉你娘。”  年幼的裴云暎抱着兔子花灯,破涕而笑。  雨水朦胧,宫灯被打得湿润,其上图案渐渐氤氲模糊。  裴云暎没再看那宫灯一眼,从旁漠然走过。  毕竟,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14章 生辰 时日过得很快。  进了八月,雨水连绵,转眼又过了中秋。  殿帅府中却很是忙碌。  祭典近在眼前,殿前诸班诸值及步骑诸指挥每日忙着训练,以待十日后的祭典亲阅。就连八月十五中秋当日,殿前班也增拨一倍人手守把内诸门。  宫中御卫森严更甚往日,有朝臣猜测,此事与陈贵妃宫中内奸作乱有关。  加之太子元贞称病,数日不现朝堂,隐有流言渐起。  殿帅府中,适逢下雨,演武场地湿,禁卫们今日休训。  院中梧桐被雨水打落一地,段小宴背着一只竹筐匆匆进门,一进屋,抖净身上雨水,搁下雨伞,把罩在竹筐上头的油布一掀——  “呼啦”一下,休憩的禁卫们全都围了上来。  一竹筐里全是三角红符,其间还夹杂着些布头扎成的桃花树枝、珠串什么的。段小宴抹把汗,叉腰道:“排队排队,一个个来。”又抬手打掉一个禁卫伸来的爪子,不悦道:“都一样,挑什么挑!”  西街何瞎子请狐仙娘娘亲自开光的招桃花符咒珠串,买得多越便宜,段小宴自告奋勇替殿前班诸人代买,总算讲了个双方满意的价钱。  吵吵嚷嚷的声音随着雨声一道飘进屋里,裴云暎看了门外一眼,眉头微拧。  “越来越没规矩。”他冷道:“你也不管管。”  萧逐风坐在桌前,端着杯热茶,闻言道:“管什么,你自己都买了一只。”  他视线掠过裴云暎的桌案。  厚厚军文堆叠的下面,隐约露出一角红色。  裴云暎一哂:“你不也买了一只?”  萧逐风:“……”  他默默把木屉往里推了推。  二人都沉默一下。  “她已经半月没来殿帅府了。”萧逐风低头喝了一口茶,“你俩吵架了?”  “不是。”  “那就是你没机会了。”  裴云暎不悦:“你有病啊。”  自上次下雨日后,他与陆曈已有半月没见过面了。  宫里事务繁忙,梁明帝这回似铁了心罚太子,改立储君之意朝臣心知肚明,太子一党和陈国公一党势同水火,皇上已派兵数日前离京去往岐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梁明帝常召他夜谈。  他出宫时已很晚,有时想去西街,又怕夜深耽误对方休憩。听太师府探子回报这些日陆曈一切都好,戚玉台还算规矩,便暂且没去与她相见。  连着赶了好几日大夜,手头之事总算告一段落,挤出两日旬出来。  “我是在替你担忧,”萧逐风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檐下落雨,“毕竟,还有个前未婚夫纪珣。”  “那只是你臆测。”  “人家是君子,品行高朗。”  裴云暎嗤笑:“君子又如何?在她眼中,与埋在树下的死猪肉也没什么区别。”  萧逐风道:“你很自信?”  “当然。我和你不一样。你喜欢默默祝福,但对我来说,喜欢就是占有。”  年轻人笑意淡去,“别说她和纪珣没什么,就算有什么,她要是真喜欢纪珣,我就……”  萧逐风:“你就什么?”  “……我就拆散他们。”  萧逐风无言,道:“所以今日你特意岔开生辰不回家,就是要与她见面?”  裴云暎瞥他一眼:“你想见我姐,自己去就是,拿我做借口,行不行啊?”  萧逐风不理他:“你要跟她表白心意?”  “现在不是时机。”  裴云暎眸色微动,淡淡开口:“她一心报仇,无暇分心,徐徐图之更好。”  萧逐风看了他半晌,搁下手中茶盏,轻蔑开口。  “行不行啊?”  ……  门外雨下大了。  陆曈从屋里出来,拿起墙角雨伞。  杜长卿见状,懒洋洋对她挥了挥手,“早去早回。”目光又瞥见陆曈身后的银筝,神色一僵,赶紧低头拨打算盘,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郁郁十几日后,伤情的杜长卿重新回到医馆,看上去若无其事,每日依旧照常骂人,但总会在某个时候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哀怨。  像是真的很伤心。  相比之下,银筝倒是坦然大方得多。  银筝送陆曈出了门,瞧见陆曈又如平日般簪上那只木槿花簪,“咦”了一声,奇道:“这几日怎么不见姑娘戴那只梳篦了?”  木插梳虽然不够华丽,但戴在陆曈发间也添清丽,不过似乎有些日子不见了,陆曈的妆奁里也没瞧见。  陆曈道:“坏了,已经丢了。”  “啊?”银筝惋惜,“真可惜,还怪好看的。”  陆曈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低头上了门口等着的马车,“我走了。”  ……  陆曈到太师府的时候,戚玉台正与戚清派来的人说起天章台祭典一事。  宫中祭典百官仪卫在场,前些日子戚玉台癫疾流言又闹得沸沸扬扬,此次祭典,他需出现人前,力破谣言。  太师府对此很看重。  管家正对戚玉台说明祭典当日的仪服和流程,戚玉台不耐烦将对方手中文帖拍开:“又不是第一次去,有什么好准备的。”  管家还想再劝几句,一抬眼,见陆曈随婢女走到门口,于是退后一步,朝陆曈行礼:“陆医官。”  陆曈颔首,将医箱放到桌上,示意戚玉台坐下为他行脉。  待行脉结束,老管家问:“陆医官,少爷近来如何?”  “脉象稳定,无不适迹象。”  老管家这才放下心来。  “行了行了,你快出去吧。”戚玉台急躁道,“文帖我会看。”  老管家又看了一眼陆曈,温言退下了。  待管家一走,戚玉台便迫不及待朝陆曈伸手。  陆曈顿了顿:“先施针吧,戚公子。”  金针扎进皮肉,痒痒的疼,心底的酥痒却得到彻底纾解。戚玉台以袖掩鼻,藏在阔袖中的鼻翼翕动,将一壶热茶灌入喉间,发出舒服的一声喟叹。  痛快。  实在太痛快了。  每日施针,是他最为盼望的时刻。  陆曈制作的替代寒食散的药散,极大满足了他的药瘾,使他不至于憋在府里发狂。他对这东西如痴如醉,难以自拔,成为如今太师府里唯一的慰藉。  何况这药散并不似寒食散药力强劲,不至于服食后冲动失态,因此半月以后,并未被任何人瞧出不对,甚至是太师府另请来的医官。  这也是唯一缺点。  药力微弱,意味着不够过瘾,仿佛隔靴搔痒,亦或是每到关键就戛然而止,令人意犹未尽。  戚玉台舔了舔包着药散的油纸,将最后一星粉末舔舐干净,不满地开口:“陆曈,你不能多给我加点药散,每次这么一丁点,当我叫花子打发?”  陆曈收起金针:“戚公子,此药散过量则有毒,眼下是对你身子最好的服量。”  戚玉台冷笑:“你是不是故意的?”  陆曈每日都来给他施针,但并非每日都会给他带药散。  有时她觉得屋中护卫婢女盯得紧,亦或是觉得他脉象出现变化,那一日便没有药散。  她很谨慎,是以这么长日子无人察觉。  但戚玉台却被吊起胃口,时时抓心挠肺。  “过不了多久就是祭典大礼。”陆曈道:“太师大人说过,祭典之前,不可出任何意外。”  “所以你想用这个拿捏我?”  戚玉台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眼,勾起一个轻佻笑容。  “放心,只要你药散做得好,祭典过后,我可以保证让你成为我的侍妾。”  “你只要讨好我就行。”  陆曈仿佛没听见他轻辱语气,平静收拾好医箱,道:“下官先行告退。”  戚玉台无趣撇了撇嘴,瞧见对方纤弱背影撑伞消失在雨中。  她很冷淡。  却无端让人很有征服欲。  从前戚玉台只想杀了她,为擒虎、为妹妹报仇,如今却有了更好的主意。  他想摧折对方傲骨,看对方冷淡的眼神于自己身下臣服,医官院中医术高明的女医官,最终却在自己后院摇尾乞怜,比降服擒虎那样的恶犬更让人兴奋。  他摸摸心口,药散的余韵令他心中激荡。  谁叫她是个平人?  幸好,她是个平人。  ……  陆曈离开太师府,转角进了太师府长街尽头巷口,平日里,若无别的事,杜长卿雇好的马车就在这里等她。  雨水绵延不绝,马车静静在檐下等候。  陆曈撑伞走近,待看清前头马上之人时,不由一顿。  青枫戴着一顶斗笠坐在车夫的位置,见她来了,把斗笠往上扶一扶,道:“陆医官。”  陆曈看向马车后。  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清枫忙道:“大人没在车上,晌午进宫一趟,让我先来接你。”  见陆曈无动于衷,他又提醒:“今日是大人生辰。”  八月十九,裴云暎生辰。  上回夜里他来医馆时曾说过,后来明里暗里又曾许多次向她讨生辰礼物。  陆曈问:“所以,找我做什么?”  她眸色太过平淡,青枫愣了一下,才答:“大人请陆医官一聚,在丹枫台等陆医官。”又补充,“大人先前应当与陆医官提过此事。”  陆曈紧握雨伞,雨水顺着伞面滴落成线,她开口,语气平静,“我今日很忙,要做药。”  “这……”  青枫想了想:“属下先送陆医官回医馆,待陆医官忙完,再送陆医官去丹枫台。”  陆曈想拒绝,话到嘴边,却又改变主意,没说什么,弯腰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回西街,在西街门口停下,陆曈下了马车,径自回了医馆。  杜长卿和阿城先回府去了,下了大半日雨,医馆一个病人也没有,苗良方到黄昏时也自去了。  银筝关上医馆门,掀开毡帘,小院窗户隐隐露出橙色光晕,她进屋,见陆曈坐在桌前认真捣药。  “姑娘,”银筝问:“我刚才在医馆门口瞧见一辆马车,车夫像是青枫侍卫……是不是找你有事?”  “没什么要紧事。”陆曈认真捣药,“不用管他。”  银筝“噢”了一声,觑她一眼,又轻言细语地开口:“上回小裴大人来医馆,说他生辰是八月十九,今日就是八月十九,他是不是来寻你过生辰的?”  “不是。”  银筝站着不动,自顾道:“其实小裴大人挺好的,虽是贵族子弟,倒也没有看不起平人。”她望望窗外,“天都黑了,又下这么大雨,一个人过生辰,怪孤单的。”  陆曈捣药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垂眸:“我不想去。”  银筝便叹息一声。  “姑娘别为难自己。”她没再劝说什么,只道:“天冷,早点歇息吧。”  银筝退出屋门,陆曈仍低着头,仿佛没瞧见般,认真倒着罐中药草,宛若天地之间,唯有眼前之事最为重要。  时日慢慢流逝过去,夜渐渐深了,西街一众街邻各自归家,长街再寻不至半丝人语,唯有窗外急风骤雨,寒气袭人。  不知过了多久,陆曈放下手中药锤,抬眼看向桌上漏刻。  快近子时了。  ……  “快近子时了。”  殿帅府里,萧逐风立在窗前,盯着窗外一片夜雨。  夜雨澜澜,滴滴打在梧桐叶下,秋日一片寒意。  段小宴打了个寒战,从方才片刻的美梦中清醒过来,看一眼桌上漏刻,又看看窗外。  “云暎哥还没回来?”  萧逐风摇头。  说好的过完生辰就回来清理新增军册,马上要近子时,他生辰都快过完了,也没见着半个人影。  段小宴托腮:“是不是相处得太好,舍不得回来了?”  “醒醒,”萧逐风道:“梦做完了。”  段小宴无言。  其实晌午的时候,裴云暎就已在等待,谁知陆曈去太师府的功夫,宫里临时有事,他又回宫了一趟。  待陆曈回西街时已是傍晚,青枫托人传信,陆曈似乎很忙,先回去制药了。  “哎,”段小宴叹气,“陆医官也真是的。什么时候做药不可,非要在云暎哥生辰时候做药。这么大雨,等着挺难捱。我哥不会到现在还在等吧?”  萧逐风淡道:“不会。”  “真的?”  萧逐风看向窗外秋雨,许久,才开口。  “裴云暎这个人,很挑剔,又很骄傲。”  萧逐风道:“表面看着怜香惜玉,其实对人并无耐心。不会主动,更不会等人。”  “若与人约在辰时,巳时未到就会走人。”  段小宴愣了愣。  萧逐风关上窗,寒气尽数挡于屋外。  “他不是一个耐心等待之人。”  ……  雨下大了。  天地间一片“沙沙”声。  马车车轮碾过湿地时,带出飞溅水花。  车轮轧过小路,在一处茶斋前停下,许久,马车帘被掀起,陆曈手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下马车。  丹枫台毗靠群山,一至秋日,漫山遍野殷红似火,如今未至枫叶红时,又逢下雨,远远望去,群山黑沉沉,似片泼墨沉默。  茶斋的灯已熄灭。  陆曈垂下眼帘。  青枫在仁心医馆门前呆了许久,陆曈让银筝告诉他,她今夜很忙,不会去丹枫台了。  银筝出去好几次,最后一次大约在巳时,告诉她:“姑娘,马车走了。”  青枫走了,且后来没再出现。  这很好。  裴云暎应当也从丹枫台回去了。  他应当去过自己的生辰,和裴云姝、和宝珠、和萧逐风和段小宴,和所有他的亲人朋友,将来或有爱人,唯独不该是她。  他不应该等她。  丹枫台前,漆黑一片,只有檐下挂着的零星几盏昏暗灯笼。她听杜长卿说,此地每至晴夜,满树悬挂花灯,明亮璀璨,今日天公不作美,又已夜深,花灯全部熄灭,茶斋主人也已关门。  陆曈心里一片平静。  她走到茶斋门口,忽然一怔。  淅淅沥沥的雨不停,茶斋几乎已全部熄灯,却有一间的窗微微亮着灯火。那扇木窗打开着,靠窗地方站着个人,正静静听着雨声。  听见动静,他抬眼。  陆曈猛地僵住。  凉冷秋夜,残灯雨声。陆曈站在窗外,伞上细雨如注,他站在窗里,眉目如画,如烟似梦,令人倏然想起一句旧词。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她怔忪着,对方却轻轻笑了起来。  裴云暎望着她,绯色衣袍鲜亮耀眼。雨夜里,微暖灯色落在他身上,艳质更胜琼英。  那双漆黑眼眸凝着她,唇间笑意明亮。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15章 无心 雨下个不停。  许久,陆曈望着他,涩然开口:“你怎么没走?”  她让银筝对青枫说得很清楚,今日不会去了。  青枫的马车早已离开,并未重返,想来应该已将话带到。  他已经离开了,她想,她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才会这样放心的前来。  但他为何还在这里?  还在这里,一个人独自等待?  “你不想见我,我也不好直接去见你惹你生气。”  “但我又想,万一你中途改变主意,突然想见了,我就在这里多等一刻”  他笑了一下,“幸好我有先见之明。”  陆曈不语。  这岂止是“多等一刻”,时日已过去得够久,再晚一刻,他生辰也该过去了。  “愣着做什么,”裴云暎出门,将窗外的陆曈拉进了屋里。  茶斋已没有别的人,每间雅座都已熄灯,唯有这一处灯火仍亮,一大桌菜肴摆在桌上。  陆曈垂眸看过去。  饭菜已经凉了。  “这里并非食馆酒楼,是我娘在世时爱来的茶室。”  他接过陆曈手中纸伞放在门口,走到桌前:“茶室主人脾气古怪,做生意只到酉时。一过酉时,关门归家,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答应今夜为我多留一刻。”  “不过雨太大,刚才人也走了,饭菜凉了不能吃,”他指尖拂过桌上一只小小酒壶,“酒还温着,能喝。”  酒壶被裴云暎提起,倒进白瓷酒盅里,清亮如镜。  “酒为欢伯,除忧来乐。”他递一盅给陆曈:“欢伯酒除忧。”  陆曈接过酒盅。  裴云暎望着她,淡淡笑了一笑:“我娘生前喜欢此处,说这里的枫叶很好看,不过我一次也不曾来过。”  他看向窗外,远山细雨沥沥。  还不到枫叶红的时节。  他看了一会儿,回神问她:“你怎么不坐?”  陆曈站着没动,握着酒盅的手渐渐收紧,须臾,开口道:“今日是你生辰。”  “是啊。”裴云暎唇角一弯,朝她摊开一只手,“送我的彩绦呢?”  陆曈不语。  去年他生辰时,裴云姝生产,她为裴云姝解毒,裴云暎也并无心思相庆。不过,虽未相庆,但阴差阳错的也算一起度过。  今年又在一起了。  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年。  她伸手,把酒盅搁在桌上。  “我今日很忙,”陆曈慢慢地说道:“之后也会很忙。殿帅邀我深夜至此,只是为了这些不重要之事,未免太过无聊。”  裴云暎一顿。  陆曈看着他,“这种无聊的事,殿帅找别人就行,日后请别叫上我了。”  她低头,就要出去,身后突然传来裴云暎的声音。  “陆曈。”  她脚步一顿。  “你曾问过我,当日殿帅府门口,你借我拒绝董麟,抱我演戏之时,我为何不推开你。”  陆曈背对着他,听见自己的艰涩的声音:“为何?”  “没有理由。”  他淡道:“就是不想推开而已。”  雨声潺潺,屋中灯火忽明忽暗。  陆曈心尖颤抖一下。  “你为何不问问我,生辰愿望是什么?”  陆曈没说话。  裴云暎走到她面前。  烟雨穿过珠帘,吹动桌上昏蒙烛火,他英气眉宇间浸过暖色,定定地、平静地望着她。  “我的生辰愿望是……”  “……愿我钟情之人,也钟情于我。”  像有人在平静湖面上扔下一块巨石,激起汹涌水花,然而只在片刻,水花渐渐转为苦涩,浓重的悲哀席卷在她心头。  她抬眸,牢牢将心底涟漪封存在角落,神色一片冷漠。  “殿帅不会告诉我,钟情之人是我?”  他浓眉微拧:“为何不可能?”顿了顿,又道:“七夕乞巧楼上,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  陆曈轻笑起来。  她笑得讽刺:“一个男人,帮过别人几次就是钟情了吗?殿帅,我没那么自作多情。”  “我不会将此事当真,你也不必当真,今日之事,你我就当没有发生过。”  言罢,起身要走。  裴云暎一把按住门,挡在她面前。  他高大身影笼着她的影子,第一次强势地将她挽留在原地。眸色锐利咄咄逼人,似笑非笑地、不甘罢休地盯着她。  他道:“怎么回事,你杀人时胆大包天。怎么我向你表明心迹,你反倒胆小起来。是不是因为……”  “……你问心有愧,心中也有一点喜欢我?”  陆曈一僵。  裴云暎紧紧盯着她,那双漆黑的、明亮的眸子在灯火下灿烂耀眼,不肯放过她任何一个眼神。  像在一个很冷的漆黑雨夜,有人点着一盏灯出现,他拉住你的手,替你披上干燥温暖的外袍,然后塞给你一杯温热蜜水。  看似冷漠的人,却总能温暖更孤独的人。  她喜欢这温暖,贪恋这温暖,却不能放纵自己靠近这温暖,要克制,要远离。  即便她无法否认。  指尖越嵌越深,她却抬起头,看着对方漠然开口:“我不喜欢你。”  一句话,掷地有声。  裴云暎一怔。  他神色沉寂下来,盯着她道:“我不信。”  陆曈默然。  “我不是傻子,你用这种理由敷衍我,太蹩脚。”  他欺身逼近,低头盯着她的眼睛,“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分明很动心。”  陆曈心头微动。  他是天之骄子,家世相貌都好,在人群簇拥中长大,她从第一次见到裴云暎就已明白,礼貌与温和是对方礼仪与教养,他骨子里骄傲不肯低头,已屡屡为她破例。  自己那些佯作的平静,骗不过这人。  人总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但她却无法容忍自己在这些诱人的“破例”中沉沦。  就算她明明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最怕亏欠人情的人,对所有人人情计较得清晰分明,但偏偏对他什么也没付出过。  欺骗、针锋、心安理得享受对方某个瞬间的温暖,又把他毫不留情地推开。  她本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自私,且冷漠。  “裴大人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陆曈冷冷开口。  “就因为裴大人年少有为、丰姿夺人,全天下人就该喜欢你?”  “就因为你高贵英俊,家世不凡,所以人人都会爱你?”  陆曈哂笑:“我不是太师府千金,裴大人别太高看了自己,也别太低看别人。”  灯火静静燃烧,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一丝拂到人脸上,带出一丝寒凉。  年轻人面上笑意渐渐淡去,定定盯着她。  “既然如此,当初金显荣背后长舌议论我娘时,你为何替我出气?”  “只是寻常施针,殿帅不必想得太多。”  “枢密院严胥语出威胁时,你又为何搬出律法出头?”  “我怕殿帅连累于我。”  “乞巧楼上兰夜斗巧,你我曾一同赢过一把梳篦。”  陆曈:“那梳篦我已经扔了。”  他神色颤动一下。  “陆曈,”裴云暎逼近一步,不肯放过她般,慢慢地开口:“从头至尾,你真的坦坦荡荡,对我没有半点私心吗?”  陆曈握紧拳。  青年站在灯下,昏黄照亮他年轻而干净的脸,那双漆黑灿然的眼睛微光潋滟,幽如深潭。  恍然间,她宛如瞧见落梅峰梅花开的粲然嫣红,乌云在草地痛苦打滚,芸娘捧着药碗从草屋出来,对她“嘘”了一声。  “小十七。”  妇人弯了弯眸,认真对她叮嘱:“一定要藏好自己喜欢的东西哦。否则,就会和它一样。”  就会和它一样。  眼眶有点热,但陆曈只是抬起头,平静看着眼前人,道:“没有。”  没有。  灯色似乎凝固一刻,雨夜的寒气终于在这一刻铺面而来,滴滴秋雨如泪,顺着屋檐低落成行。  陆曈拿起伞,推开他出门,错身而过的瞬间,裴云暎试图拉住她,女子冰凉袖角从他手中滑过,如一缕难以抓住的清风,悄无声息溜过去了。  他怔然一瞬,片刻后回过神来,几步追上,“我送你。”  陆曈撑伞往前走:“不必。”  “陆曈。”他道。  陆曈止步,他没再上前。  雨水从苍穹中不绝落下,那道绯色身影在黑夜里不复往日鲜亮灼然,变得黯然,变得狼狈。  漫天细雨里,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咫尺之距,不可近前。  须臾,他垂下眼帘:“我让人送你。”  陆曈没再说什么。  青枫很快驾马车过来,意识到二人气氛不同寻常,不敢说话,陆曈径自上了马车,落下车帘,没再回头看一眼。  马车渐渐驶远了。  四周全然暗下来。  裴云暎回到了茶斋。  饭菜已经凉了,空了的酒盅倾倒于桌上,提示着这个生辰过得实在糟糕。  他在桌前坐了下来,默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碧如翠的手镯。  那只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裴云姝给他的手镯,愿他送给倾心之人。  他低头看了很久。  许久,裴云暎伸手,提过桌上酒壶。  银酒壶入手冰凉,“欢伯”酒浆清亮如眼泪,入口瞬间,他微微一怔。  是凉的。  那温热的、柔和的,能在雨夜里暖人胸腹的清酒,不知何时,已经冰凉。  ……  马车在西街医馆前停了下来。  医馆门开了条缝,银筝提着灯在门口等她。  陆曈进了里铺,马车又消失在雨幕里,银筝关上医馆大门,接过陆曈手中纸伞放在墙角,道:“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白日里,青枫的马车在门外等候时,陆曈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后来夜深了,银筝问过几次,陆曈让她告诉青枫今夜不会去丹枫台了。  就在银筝也认为陆曈不会再离开医馆,今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时,陆曈忽又走出屋门。  深夜里,她不顾麻烦,雇了辆马车,去往丹枫台。  银筝想要跟着一道,被陆曈断然拒绝。  拗不过她,银筝只好在医馆等。但未料到不到一个时辰,陆曈就会归来。  手中握着的油灯照亮里铺,银筝觑着陆曈的脸:“姑娘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握了握她的手,倏然一怔:“手也好凉,发生什么事了?”  陆曈苍白着一张脸,掀开毡帘走进院子。  “没什么,我只是累了。”  “可是……”  银筝不安望着她,跟在陆曈身后,陆曈进屋后将门掩上,窗户上即刻映出人影,伴随院中沥沥水声。  “你回屋吧,我想先歇下了。”  陆曈语气平静。  银筝在陆曈屋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屋中灯火熄灭,再也听不到动静,屋中人像是已上榻休息后才叹息一声,端着灯离开了。  陆曈坐在桌前。  屋里一片漆黑,小院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雨夜里只余一点微弱的光,她木然坐着,如同一尊人偶,明明今日出门她带了油纸伞,坐于马车中也不曾受到半丝风雨侵寒,但在这一刻,竟也觉出刺骨冷意。  窗外雨声不绝,谁的声音似也沾雨夜寒气,在她耳边一遍遍回响。  “从头至尾,你真的坦坦荡荡,对我没有半点私心吗?”  坦荡吗?  没有半点私心吗?  从心底渐有一点钻心的痛楚传来,沉钝而缓慢,她以为这么久了,失去一切的她连同自己的心也一并失去,已不会再感觉出疼痛,却在这一刻明白。  原来还是会痛的。  也许那不是痛。  是有什么珍贵的、喜欢的东西将要被剥离的眷恋不舍。  她明白那是什么。  曾真心的喜欢过一个人,也被人真挚的喜欢过。有点遗憾,有点不舍,舍不得放弃这点温暖,这平淡生活里,曾真实过一瞬的悸动。  一阵难忍的疼痛从胸腔处传来,陆曈分不清这是来自于心脏还是别处,只忍不住伸手按住心口,在痉挛中弯下腰去,衣袖摩挲间,桌案上卷册被拂落在地,从两颊滚落的汗珠一滴一滴打湿地上书页。  她想起白日里银筝瞧见话本时的惊讶。  “咦,”银筝惊讶,“这是我先前在书斋买来的话本,怎么在姑娘这里?”  陆曈答:“随意看看。”  “噢,”银筝点头,“这册我还未来得及看,写的是什么?”  “写着,一个身患绝症的女子与人相恋的故事。”  银筝一怔:“啊?最后那女子治好了绝症?”  “没有。”  陆曈眸色一片淡漠,“她死了,恋人痛不欲生,不久就跟着殉情,合葬一处。”  银筝不由唏嘘:“这话本听着真叫人伤心,写话本的人也是,既要写一桩美满姻缘,何必写些生离死别?以一个将死之人做主角,未免让看客心痛。”  “不是好结局。”  陆曈垂下眸,直到银筝离开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的确不是好结局。  就如她自己。  注定不好的结局,何必开始,不如成全自己,也成全他人。  女子蜷缩成一团,仿佛胎儿蜷缩于母体,拼命在寒雨夜汲取一点温暖。  地上,那册被汗珠洇湿的话本旁,一只红色彩绦鲜亮耀眼、形状精致。  早已编织完整。  分手总在下雨天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16章 伤情人 接连几场秋雨,一至九月,盛京过了寒露。  万恩寺枫叶红了大片,丹枫台处,游人不绝,从此处观景,恰可见大片红枫似血。  太师府的菊花一夜间全开了。  下人挑选新鲜菊花用来酿酒制茶,做菊花糕,清香扑鼻。  陆曈走到戚玉台屋里时,戚玉台刚砸掉一壶菊花香茶。  金黄菊瓣被沸汤煮过,拂落在地时,便不似傲立枝头般美丽,如团碾碎肮脏秽物,黏黏哒哒跗在织毯上。  陆曈抬脚,从一地残藉中迈过。  戚玉台正满面怒容,一见她,脸色登时现出一抹狂喜,三两步上前:“你来了!东西呢?”  陆曈转身放下医箱,低头拿出装着金针的绒布,不疾不徐开口:“戚公子,你再沉不住气,当心被戚大人觉出端倪,那时,可就真一点余地也没有了。”  言罢,轻飘飘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婢女和护卫。  戚玉台语塞。  自打他病好后,屋中这几双眼睛不曾停过一刻,纵然戚玉台抗议多次,仍然无果。  他心知肚明,父亲不信陆曈,所以派人监视。  但这两双眼睛不仅盯着陆曈,也盯着他自己。  令人心生烦闷。  戚玉台忍耐片刻,直等陆曈随他进了里屋施行针刺,才低声询问:“东西呢?”  陆曈:“没有。”  “没有?”戚玉台脸色大变,一把揪住她衣领:“怎么没有?”  整整五日了,陆曈没再给他带药散。  戚玉台快疯了。  药散虽不像寒食散那般药效猛烈,他一开始也觉寡淡许多,直到五日不曾服食,虫子啃噬的滋味愈来愈烈,才惊觉,药散毕竟是药散,纵然瞧上去劲头不大,但也会上瘾。  他再度犯了瘾。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戚玉台咬牙,“你想用这东西吊着我,也要看有没有这个命!”  陆曈并不在意他威胁,只淡淡开口:“戚公子,明日就是祭典大礼,戚大人对此次祭典十分看重。不可出半分差错。”  “我每日进府前,皆要由贵府婢女搜身,若被察觉,对你我二人都没好处。”  戚玉台脸色阴鸷。  陆曈说得没错。  不仅是被搜身,这几日,除陆曈外,父亲从府外请来的其他医官也会每日上门为他行脉,怕的就是他在祭典中途出什么意外。  毕竟整个祭典期间,百官尽至,与胭脂胡同不同,若在祭典上发病,流言再无可能平息。  即便戚玉台一遍遍对父亲解释,他并没有病,但父亲不信。  对戚清来说,太师府的脸面更重要——  “少拿这些借口诓我!”心中躁狂无处发泄,他便将怒气全发泄在眼前之人身上。  戚玉台一伸手,陆曈被他推得往后一撞,脊骨碰上身后墙壁,顿时蹙眉。  这难受劲反而取悦戚玉台。  他冷笑:“你不是挺聪明吗?想办法骗过搜身对你有何难,你根本就是不想!”  屋中静默一刻。  过了一会儿,陆曈道:“府上搜查严苛,门口又有人盯得紧,下官不敢冒险。”  戚玉台冷哼一声,正欲威胁,又听得眼前女子话锋一转,“不过,下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戚公子如今疾症未消,戚大人爱子之心正浓,因此平日只让公子在府中调养,公子不得离府。但天章台祭典,公子可寻到空隙。”  戚玉台匪夷所思,“你让我在祭典上服食?”  “祭典是皇家大事,一旦被发现是重罪。你想害死我?其心可诛!”  他看向陆曈,眼神霎时充满怀疑。  “非也。”  “那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陆曈道:“宫中祭典大礼,祭典之前,白日有水殿争标,诸君百戏。祭典过后,傩仪完毕,听说陛下登楼台,百官共阅烟火,大傩仪前,可得空隙时机。”  大傩仪原本是春日吉庆,每至年末,皇城亲事班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后梁明帝登基,原本已将傩仪取消,但今年苏南蝗灾,为驱瘟避疫,索性将大傩仪与天章台祭典并在一处,不比从前隆重。  戚玉台打量一眼陆曈:“你还知道大傩仪?”  陆曈:“祭典那日,下官要随医官院一同前往席上。”  崔岷已出事,医官院群龙无首,如今由医正常进代为处理一些事宜。崔岷窃人药方一事板上钉钉,自然而然的,陆曈当初停职三月的罪名也顺势解除。  自然,也有太师府在其中推波助澜。  “你真没动歪心思?”戚玉台仍有些怀疑。  “戚公子若能忍到祭典后几日,那是再好不过。下官也不必冒此风险。”  “为何还要等祭典后?”  “戚大人当初告知下官,务必在祭典前维持戚公子康健。戚公子如今病已痊愈,待祭典一过,下官回到医官院,也不便日日登门为戚公子行诊,太过反常也会使戚大人怀疑。”  戚玉台脸色一沉。  他病好了,陆曈的确不必日日登门。  但他的药瘾却离不得陆曈一日。  父亲监视他越发过分,他出不去,药散也进不来。仅仅五日便已难以忍受,更何况祭典之后往来不定。  “罢了,就信你一回。”  对药散的渴望最终还是战胜心中仅存的理智,他逼近陆曈,威胁开口:“你要是敢耍花样……”  “下官不敢。”  戚玉台盯着她半晌,见她神色坦荡,遂才轻哼一声坐了下来。  陆曈取针为他针刺。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戚玉台闭着眼睛,突然哼笑一声。  “只要我纳你进门,你我自然能日日相见。”  他恶意调笑:“比起给金显荣做妾,能做太师府的侍妾要好得多。是不是?”  陆曈不语。  戚玉台有些无趣,不过,一想到明日傍晚,傩仪前,或能服食一点药散一解狂瘾,不由心中期待起来。  唯愿,快些到明日。  ……  白日过得很快,夜里天色暗下来。  秋日的夜已有了寒意,殿帅府中灯火通明。  诸班今日回去得早,明日一早宫中祭典,晌午时殿帅府中就没人。裴云暎进屋时,段小宴正打算回去,刚想叫他,一旁又瞥见萧逐风正对自己使眼色,于是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安安静静地出了门。  裴云暎近来很忙。  不轮值时,时常在演武场一待就是一整日。旁人都说他是对祭典大礼尽心尽力,殿帅府知情人却明白,这分明是伤了情借差事麻痹自己。  伤情哎!  纵然他每日看上去若无其事,该做的事一样没落下,但自打生辰夜过后,某些时候还是会让人窥出一丝端倪。  譬如他不再如从前那般爱笑,有时看起来还怪冷酷的。  院子里只有远处街边一点零星灯色余晖,栀子已经睡下。萧逐风收拾好桌案杂物,打算离开。  裴云暎叫住他:“萧二。”  “有事?”  “陪我喝一杯。”他道。  铜灯里加了灯油,方才微弱灯火又重新明亮起来。  栀子被院中动静吵醒,探首朝外嗅嗅,又缩了回去。  正是秋日,紫藤花被连日秋雨打落一空,花架下青灯如斗,石桌前坐着两个人。  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未免沉默,萧逐风拿起桌上酒盅喝了一口,随即皱眉:“茶?”  “不然?”  裴云暎给自己倒了一杯,语气理所当然,“明日祭典,你还敢喝酒?”  萧逐风一噎,复又盯着酒盅里的茶:“怎么又苦了?”  先前裴云暎脑子发病,把殿帅府的茶水全换成各种饮子熟水,甜得人喉咙发齁。眼前这壶茶水竟是苦的。  萧逐风许久没在殿帅府喝到苦茶了。  “不好吗?”裴云暎端起酒盅,“人生本来就是苦的。”  萧逐风:“……”  他悠悠开口:“不就是被心上人拒绝,何必苦大仇深?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  裴云暎看他一眼:“说得很好,如果你能不这么幸灾乐祸就更好了。”  院中风声飒飒。  过了一会儿,萧逐风问:“你之前不是说,要徐徐图之,怎么突然诉情?”  “没忍住。”  萧逐风又问:“她为何拒绝你?”  “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纪珣?”  “也许。”  裴云暎喝了口茶,低头看着酒盅,酒盅里倒映着头顶花架。  花架不如夏日时繁茂了,没有花,枝叶伶仃,看起来有点凄凉。  “其实之前,我就并无把握她会选我。”  他自嘲一笑:“毕竟纪珣是君子,而我是个混蛋。”  “如果陆家没出那些事,如今和她匹配之人,应该就是纪珣这样的人。”  这话很是怅然。  “醒醒,”萧逐风漠然道:“你何时变得这么怂了?”  裴云暎笑笑,并不说话。  萧逐风看着他:“你之前不是说,就算她真喜欢纪珣,你也会拆散他们。这就让给那家伙了?”  裴云暎嗤道:“什么叫让?她又不是物件。”  萧逐风看不惯他这模样,讽刺:“那你要怎么办?在这里喝闷酒,等他们二人喜结连理后你再趁虚而入?连名分也不要了?”  “你是这样甘愿退到背后的人吗?”  裴云暎没说话。  夜风吹过,高梧策策。  裴云暎开口:“萧二,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匹马?”  萧逐风一怔。  裴云暎曾有过一匹红马驹。  由他外祖父亲自挑选给他的生辰礼物,活泼俊美,后来却因误食毒草死去了。  “我很喜欢那匹马驹。”  “因为太喜欢,难免炫耀,引得家中兄弟为马驹大打出手。它死的时候我很伤心。”  他平静道:“后来我发现,马驹不是因为误食毒草而死的,是我父亲亲自下令毒杀。”  萧逐风一顿。  他是第一次听到裴云暎说起此事真相,问:“为何?”  裴云暎笑了一笑,那笑容比秋夜更冷。  “因为他认为,此物有损兄弟情义,不如从源头断绝。”  裴云暎开口:“我不想她变成那匹马。”  萧逐风沉默。  若在半年前,萧逐风绝不相信会看到裴云暎这样一面。  养尊处优的世子也会为一个人从白日等到黑夜毫无怨言,又在被拒绝后卑微至此。  “陆医官这个人看起来像是断情绝爱随时会出家,很难想象她爱上你。”萧逐风宽慰好友,“其实你未必爱她至深,是因为你在她身上花了太多心思,所以放不下。”  “你好像忘了,一开始,你是去抓她归案的。”  裴云暎苦笑一声。  一开始他是想抓她马脚,到最后,反而是他被套得牢牢实实。  他一向潇洒,拿得起放得下,偏偏对陆曈总是担心,总是放不下。  萧逐风仰头饮尽杯中茶水,叹息一声。  “是不是殿帅府风水不好,亦或是你我八字有问题,也不只八字,”他沉吟,“加上老师,你我三人,情缘坎坷,怎么都是爱而不得。”  裴云暎无言。  这话说的极是,不过何瞎子的桃花符也并未起到什么好用处,甚至更糟。  “实在放不下,你就与她做朋友,”萧逐风倒茶举杯,“说不定有朝一日,她又变心了。”  裴云暎:“……”  “我喜欢她,怎么做朋友?”裴云暎嗤道:“以为谁都像你,忍到天荒地老。”  萧逐风“哦”了一声,“那你就别忍,明日祭典,一把火毁了纪珣的脸,没了脸,看他拿什么蛊惑你的陆医官。”  裴云暎惊讶:“你好恶毒。”  “你敢说没有一丝丝心动?”  裴云暎:“……”  萧逐风鄙夷:“虚伪。”  桌上一壶苦茶见了底,远处灯火又熄了几盏。  “算了,有什么事等明日祭典后再说。”裴云暎搁下酒盅,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也回去吧。”  萧逐风不满:“我安慰你半夜,你不知道说个‘谢’字?”  青年后退几步,看着眼前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安慰得很好,下次别安慰了,谢谢。”  ……  夜里起了雾。  白浊雾气似张大网,慢慢从地底,从远处升起来,悄无声息漫入屋中,把寂寞秋夜渗出一种湿冷的幽昧。  太师府里,忽有女子哭声传来。  戚清自睡梦中惊醒,听闻动静,披衣从榻上坐起身来。  他年纪大了,一向浅眠,一至夜里,府中需绝对安静,落针可闻,一向寻不到半丝声响,第一次在深夜被惊醒。  声音是从里屋传来的。  越近,越发显得歇斯底里,戚清推门走了进去,瞧见床榻之上躺着个人,四面都是接生婆子,一股浓重血腥气伴随药香扑面而来,一片忙乱。  床上人听见动静,倏然转头,见了他,红了的眼眶里陡然发出些生机,喊他:“老爷——”  叫声令戚清猛地回神。  淑惠!  他快步上前,握住榻上女子的手,那张娇美的、无限令人爱怜的脸不复往日美貌,显得面黄肌瘦。  “老爷——”  她又凄厉叫了一声。  这叫声令戚清心中发紧。  “我在。”他闻声道。  淑惠——他的第二任妻子,气喘吁吁地看着他:“我、我怕是不行了,若我活不过今夜,你要将、要将玉台好好养大。”  “不会的。”他温声安慰,替妻子拭去额上汗珠,“孩子很快就会生下来,你母女二人都会平安。”  话一出口,戚清自己也愣了一下。  孩子还未出生,他怎么知道这是个女儿?  “我不信,你发誓。”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像个鬼影不肯罢休,“你发誓,你会照顾好玉台,他是你儿子,你要对他好!”  心中莫名有些烦乱,戚清耐着性子道:“我发誓。”  妇人多虑,戚清不耐,玉台是他唯一儿子,太师府荣光将来系于玉台一人,他会如耐心浇灌幼苗般将他好好抚养长大,要他戚家的儿子,成为盛京人人羡慕的儿郎。  她又在操心什么?  正想着,耳边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  “真的吗?你真的会照顾好他,哪怕他只是一个疯子?”  疯子?  戚清蓦地低头,不由毛骨悚然。  那张美丽的脸不知何时已贴至他跟前,原本清亮柔美的双眸布满血丝,神经兮兮的模样,分明是发病时的样子。  发病?  她怎么会发病?  耳边传来人声轻唤,戚清猝然睁眼,从梦中惊醒。  管家站在眼前,忧心忡忡唤他。  戚清按住胸腔,那里,一颗心跳得飞快,他整个人宛如从水里刚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老爷可是身子不适?”管家问,“老奴即刻请医官过来。”  “不必。”  戚清抬手制止,心中惊悸仍挥之不去,片刻后道:“我梦见淑惠了。”  “夫人?”  戚清没有说话。  他第一任夫人是家中为自己所选,并无情感,又多年未出。夫人故去后,很快就娶了续弦。  诚然,是因为当时对方的身份与他成为姻亲对他颇有好处,但除此之外,他也是真心爱怜这位年轻的妻子。  淑惠活泼貌美,善解人意,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娇嗔,他也一并包容。戚清曾感谢过上苍,曾让他遇到这么一桩好姻缘,直到后来知道真相。  原来她是个疯子。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天定的姻缘。  仲家知晓一切却将女儿嫁给他,甚至后来生下带病的玉台。他忍耐一切,直到权倾朝野,终使仲家得到惩罚。  报应。  淑惠死了,临死前央他照顾好玉台。因她这句话,他一时心软,不知是福是祸。  偏偏今夜入梦。  “老爷?”身侧传来人唤声。  戚清回神:“你去看一眼少爷。”  “是。”  夜色苍凉,戚清抬眸,仿佛又看见淑惠死前那一刻,披头散发地望着他,笑容凄艳。  戚清骤然合眼,握紧手中佛珠。  传言大傩仪前,鬼神四窜,需做法驱邪。  淑惠已经死了。  是梦。  只是梦而已。  萧二:你的故事我心疼,你的文字还爱她(。)  芸娘师徒:醉心科研  严胥师徒:仨恋爱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17章 野花艳目 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雄鸡刚叫时,医官院就热闹起来。  常进天不亮穿衣起了床,早早地去厨房熬了大锅草药水,都是些扶正祛邪的桃叶、大风根一类,熬煮得泛出苦香时,才叫宿院里起床的医官们自己端着银盆来盛——祭典当日清晨,以草汤浴手一向是习俗。  陆曈去取药汤时,替林丹青也打了一盆。  待回了屋,才把装药汤的铜盆放到桌上,屏风后便转出个人来。  林丹青一身淡蓝袍裙,长发以同色发带高束,腰间一根黝黑腰带勒得很紧,袍角散下来,行走间露出黑靴,医官袍儒雅内秀,被她一穿倒如丹青写意风流。  她伸手,在陆曈面前转了个圈儿,问:“怎么样?”  陆曈:“很漂亮。”  她便得意起来:“那是自然,你也不赖。”  今日是天章台祭典,昨夜陆曈就回了医官院,好清晨与医官院众人一道出发。  天章台祭典隆重热闹,将要忙碌整整一日,白日长乐池边红舟争标,陛下登楼观水戏,赐宴群臣,祭典过后,夜里还有傩仪。医官院中除入内御医,大部分医官、尤其是新进医官难得瞻仰圣颜,早早就开始激动起来。  刚走到门口,就见常进带着一群医官在外等着,见了陆曈二人,常进催促道:“就等你俩了,快些上车吧。”  一行人匆匆上了马车,陆曈并林丹青,还有几个医官坐在一起。清晨起来迟了些,林丹青就在马车上剥了几个青壳鸡蛋,好先提前垫些肚子。  陆曈见她似乎是真饿了,就把自己的鸡蛋也给她。  林丹青反塞给她一个:“陆妹妹,你也吃点,祭典要忙整整一日,席上人多,有时为做样子,反吃得不尽心。你第一次参加祭典不知道,我从前和我爹来过一次,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相邻医官笑说:“林医官又吓唬陆医官,宫里还能亏你点吃食?”  林丹青转头:“亏是不亏,但总不如自家屋里自在。”  见陆曈不语,她又宽慰:“不过,吃得是少些,但玩乐不错。长乐池水殿里,能看各种水戏,水傀儡、水秋千……还有傩仪,那可不是外头能瞧见的!”  这样闲话说着,路也不觉远,摇摇晃晃的,不多时目的地就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陆曈一行人下了马车,就见长门游廊外,陆陆续续已停着不少马车。  常进清点过一行人名目后,就带着众人往里走。  其实按理说,陆曈先前被停职,纵然崔岷出事,但她先前的事处理得也是模模糊糊。只是如今她给戚玉台行诊,医官院又暂且由常进做主,常进想了一想,总归这祭典也只是闲耍,询问过纪珣后,便又将陆曈的名字给添上去了。  待入了武场,陆曈抬眼一看,就见辽阔广场之前,长池漫无边际,上头已搭建起水棚。有数十上百只装饰华丽的红舟停靠在池水边缘。  而在水殿四周岸上,又有旗射仪卫一类,这就是后头各司竞驰的地方。  演武场上设有长桌,上头摆满美酒菜肴,各司有各司的位置。医官院的位置算偏僻,常进带着众人走到角落那处长桌坐下,方一落座,邻座就传来招呼声。  隔壁坐的是御药院的人。  御药院与医官院向来微妙,两厢一照面,招呼打得分外客气。接着大家又各自装作无事发生,撇过头自顾自的说话,不再客套。  陆曈扫了一眼周围,没见着纪珣的影子。料想纪珣的位置不在这里,以他之官职,或许更靠前些。  桌上的瓷壶里,还放了些菊花酒,菊花糕,重阳饼,都是重阳节食一类——重阳刚过。每坛菊花酒前的花瓶里还插着小簇菊花,飞黄流丹,格外娇艳。  四周落座的群臣越来越多,长乐池上的红舟上也渐渐有仪卫开始走动。不知过了多久,热热闹闹里,有仪官高声致语,圣上驾到——  人群顿时安静,诸臣俯身跪拜。  陆曈也跟着跪拜,抬眸时,远远瞧见了被围在大殿高处的梁明帝。  这是陆曈第一次看清这位传说中天子的圣颜。  梁明帝看起来很年轻。  四十出头,一袭明黄绣彩云金龙纹长袍,头戴黄金冕冠,冕冠垂下的珠子遮住帝王神情,却依旧不减帝王气势,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使得整个人瞧上去有几分阴郁。  梁明帝抬手令众人免礼,落座高台。在他左右身侧依次是太后、皇后,再往后是三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以及几位公主。  陆曈心念微动。  太子元贞未在其列。  她又看向梁明帝身后。  皇室们高坐水殿之上的小楼上,此处可尽览长乐池所有风光,亦是观看水戏的绝佳位置。  在梁明帝身后,还站着个年轻人。  裴云暎一身墨绿色暗花玄鹰纹案织锦公服,头戴官帽,身姿利落得如他腰间那柄漂亮的银焐刀,英气勃勃,锋利俊美,一眼望过去,实为出挑。  只一瞬,陆曈就明白,裴云暎是殿前司指挥使,凡有宴仪,自然该伴驾于梁明帝身侧,随护梁明帝安危。  正想着,胳膊被轻轻捅了一下。  陆曈回过头,林丹青朝远处长席努努嘴:“你看。”  陆曈顺着她目光看去,就见离高楼不远,长殿靠里处,端坐着一位年轻小姐,虽覆着面纱,仍不减雍容华贵,典雅芬芳,一瞧就身世不凡。  陆曈微顿。  戚华楹也来了。  水殿长席上,戚华楹端坐在戚玉台身侧,衣裙上大朵大朵牡丹繁丽耀眼,将她衬得也如这席上最亮眼的一点姝色,惹得远处男宾偷偷地往这头看来。  戚华楹不自在地蹙了蹙眉。  即便有面纱遮面,即便因戚清的关系,她的这处席间四周并无外人,只有戚玉台陪着,她仍觉得不适,不愿与这些鱼龙混杂的人同处一地,那些倾慕的眼神并不会令她得意,只让人徒增厌烦。  女子抬眸,高楼之上的人却自始至终未曾往这头看上一眼。  戚华楹眼里暗暗划过一丝失落。  她已看到了裴云暎。  这位裴殿帅伴驾今上左右,从他那个角度,应当很容易看到自己。  她今日特意盛装打扮,挑选的裙子华丽又端庄典雅,入席落座时,精心算好每一寸,好叫坐下来时,楼上那人恰好可以瞧见她侧影最美的一面。  如今或许并非因情所至,只是一点不甘心。从来只有她瞧不上别人的份,何来别人先瞧不上自己。  可惜的是,纵然席上所有男宾无不为她身姿所惊,然而当她抬袖举盏时,借着长袖往楼上偷偷瞧了一眼时,仍感深深失望。  裴云暎漠然站着,并不曾看过来。  他根本不曾注意到她。  一腔自尊心如被冷水兜头浇下,面上从容也勉强三分。倒是身侧戚玉台不知她此刻沮丧,与旁人说话,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另一头,林丹青正与陆曈咬耳朵。  “你要当心点。”  “那位戚大小姐从前都不来祭典大会,偏偏今日盛装出席,方才我留意,她往那楼上偷摸看了五六七眼。总不能是看皇上吧!那就很有意思了。”  林丹青坐直身子感叹:“情字害人。”  她二人并头低语,却没瞧见高楼上,青年迅速朝这头望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不多时,长乐池上那群簇拥着的红舟开始喧闹起来。身侧有医官兴奋开口:“快看,水戏要开始了!”  陆曈收回思绪,抬头朝远处望去。  长乐池广无边际,最前方一张大船上,教坊乐官先上前致语。紧接着池中水棚处的鼓手开始击鼓,激烈鼓声中,数十只小红舟各自散开,整整齐齐列在长乐池畔。  这些红舟之上,每船上都站着十多二十位红衣军士,船头插着一面大红旗帜,身侧又有数十虎头船,船上人穿青色短衣,戴青色长巾,齐齐挥舞船桨。  又有两艘飞鱼船,上头以金漆描出彩画,细致精巧,船上一群穿戏装的仪士,手中挥舞锣鼓一类乐器。  林丹青坐在身侧为她解释:“飞鱼船上的是乐官,等会儿会做水傀儡之类的戏。虎头船牵着红舟,即刻开始‘争标’了。”  “争标”是水戏的重头戏。  那些青衣船手用力划桨,拖着载着红衣军士的红舟往前。水池上锣鼓齐鸣,数艘红舟一齐往前,如数箭一齐奔向目的地。红舟们互相交错前半,犹如两军交战。  长乐池最中央,则有一名军校手持长竿,上头挂着只金色长箭,哪只红舟先划至目的地,得到那支金色长箭,以箭射中池畔那只彩毬,则为“夺标”。  那岸边军士一声号令,顿时“数箭齐发”,水面上锣鼓声、叫好声、百戏传唱声一时不绝于耳。长乐池上一片绚丽,鼓乐如金石,池水翻涌,似潜鳞跃海,鱼龙相激。  气氛陡然热烈。  林丹青看得激动,恨不得挽起袖子自己亲身上阵,尖叫声震得陆曈也有些受不了。再看一边的常进,亦是激动,举着酒盏连声高呼称好,再不见平日斯文古板模样。  确实全情投入。  长乐池红舟竞驰激烈,从楼上全然看下去,情势越发鲜明。  小楼上,梁明帝负手而立,站在小楼上望着楼下,似被激烈鼓声感染,苍白的脸上多了丝血色。  太后笑道:“今年是比往年热闹些。”  水殿争标是先皇立下节目,年年神宝殿观百戏皆要来这么一遭。先皇性情豪迈爽朗,梁明帝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吞沉寂,先皇过世后,年年祭典,没了水殿上与君同乐的帝王,总觉少了几分意思。至于今年,祭典傩仪并在一处,是也准备得更隆重了一些。  长乐池中,台下红舟争相竞驰中,渐有两只红舟渐渐超过一众红舟超然领先,二船互相胶着,眼见着离标船越来越近,其中一船上领头军士豁然起身,朝着标船旗杆上的金箭飞身掠去。  另一船上领头军士见状,不甘示弱,亦是飞身而起,落于标船之上,一把抓住前人大腿,将他从旗杆上生扯下来。  二人顿时于标船上交手。  “好!好!”  围观的众人看得更激动了。  光看划船有什么意思,就是要看乐子嘛,打起来的好,打起来!  船上两位军士身手不分上下,一人刚要去拔箭,另一人便紧随其上,红舟摇摇晃晃,水花被这晃动激得翻飞,舟上两边军士或摇旗呐喊,另有其他船只进前阻拦,岸上众人呼号喝彩,红舟上的金箭自岿然不动。  三皇子元尧便笑说:“都两柱香过去了,两位军士还未分出胜负,未免有些拖延。”  坐在皇帝身侧的皇后闻言,眸色一动,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尧儿何必心急,两军交战,未到最后胜负尚未可知,早早落定有什么意思。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如今朝中分两派,太子与三皇子各有一批拥趸者,关系实在算不得亲厚。  而今太子被软禁,陛下又将兵权分给三皇子母族陈家人,皇后心中很是着急。  明争暗斗抬到明面上来,梁明帝面色就不虞。一边的太后见状,出声打圆场:“虽说红舟精彩,不过今年争标军士的确不如以往。”她看一眼站在梁明帝身侧的青年,微笑着开口:“哀家瞧着,若换做是裴殿帅,一炷香以内,早已拿下金毬,结束争标了。”  楼中诸人闻说,便都朝梁明帝身后的青年望去。  裴云暎站着,听见太后夸赞的话亦没有其他举动,只含笑颔首:“谢太后娘娘美誉。”  他锦衣官帽,身姿笔挺英朗,人又生得丰神俊美,看似谦逊守礼,不动声色间,却将陛下身侧的几位皇子都给比了下去。  皇后抚着指尖护甲,也跟着笑起来,道:“母后说的是。本宫还记得当年三月三点兵,折柳环插毬场,军士驰马射之,裴殿帅可是箭箭中毬,风头无两。”  她这么一提醒,众人适才想起当年裴云暎于毬场纵马驰射的飞扬模样。那时他还更年少些,如刚出鞘之宝刀,难掩耀眼光华。  如今年岁越长,人是越发俊美,性子却更沉稳一点,倒让人有些怀念从前。  梁明帝看了裴云暎许久,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嘴角一扯,语气有些古怪。  “如此,裴爱卿也下场,教教那些军士,究竟什么是‘争标’吧。”  楼上诸人皆是一顿。  裴云暎抬眸,梁明帝却已收回目光,恹恹看向楼下水池上。  他便拱手:“是。”  陆曈正坐在水殿长席间,面无表情地听着身侧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惊呼,身侧常进更是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不由皱了皱眉,抬头望去,陡然怔住。  长乐池的水面上,忽然掠过一人,这人一身熟悉的墨绿暗花锦服,动作轻盈漂亮,如只舒展羽翅掠过水面的青鸟,风过水摇间,只在水面留下一点荡漾涟漪。  周围的欢呼声陡然激动起来。  “裴殿帅,裴殿帅也下场了!”  陆曈凝眸看去。  裴云暎已摘下官帽,取了只墨绣抹额覆在额上。他动作极快,满池红舟于他脚下若平地,众人只觉眼睛一花,那年轻人已至“争标”舟船之上。  他再上前,正在竹竿下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似也察觉危机靠近,立刻冰释前嫌同仇敌忾,一左一右抄起岸上百戏长枪朝他冲来。  “好!好!”  周围又是一阵拍掌叫好声。  这可比方才龙船上的水傀儡精彩多了。  两杆长枪一左一右自身侧刺来,裴云暎并不在意,他没用刀,顺手捡起百戏架上一只红缨长枪抵住,长枪枪头若流星,红绡灿若云锦,飞驰间看得人眼花缭乱。  席上众人看得目不转睛,一些儒雅大臣吼得脸红脖子粗,戚华楹坐在满殿喝彩中,忽觉自己的心也像那只长枪上的红缨,随着持枪之人一上一下,俏丽飞红。  亦有人端着酒盏望着远处红舟上的青年,对着身侧人恭维:“世子风姿绝世,有凌霄之姿,裴大人真是教子有方啊。”  昭宁公裴棣低头饮酒,神色平淡,并不回答。  倏尔人群又是一阵惊呼,众人抬头望去,就见那两位红衣军士已有些不敌,裴云暎一枪过去,二人躲闪不及,“噗通”“噗通”两声接连落水,而那旗杆下的年轻人见状一笑,长枪轻松一挑,挂在旗杆最上方的金箭应声而落,连同一旁一把小巧金弓一同落入他怀中。  此时四周红舟团团将他围拢,船上锣鼓声声激烈,岸上众人欢呼叫好,远处岸边一望青青,榴花争艳,秀眉俊面的青年持箭弯弓,对准岸畔悬挂着的金毬遥遥而射——  “砰——”  金毬落彩,一击正中。  席上安静一瞬,紧接着爆发出巨大的叫好喝彩声。  “好!漂亮!太精彩了!”  常进激动的嗓子都变了调,林丹青也拍着桌子喝彩,长乐池岸上岸下,一片锣鼓喧天。  青年笑笑,抬手摘下额上墨黑绣金抹额,日光下熠熠生光的神气模样,只让人想起一句诗来——  长安年少羽林郎,骑射翩翩侍贤皇。  十分的光映照人。  俄顷,被裴云暎长枪挑落的两位军士游到红舟前,湿漉漉地爬上船,皆是有些赧然。被寄予厚望争标的军士居然被指挥使三两招就丢进了水里,实在丢人。  不过……  殿帅的身手太好,也怪不得他们嘛!  挂着标竿的红舟渐渐回至水棚前,从水棚中走出个穿红衣的乐官,手持一只金盘,恭敬行至裴云暎身前,矮声笑道:“此乃簪花,请裴大人挑选。”  梁朝祝寿、喜宴以及祭祀筵席上,常赐御花簪于罗帛帽上或胸前。今日这些御花是宫中赐下给水戏诸军士以示荣赏。  “争标”得胜者,应当第一个挑选簪花。  裴云暎垂眸看去。  那金盘上盛着各色纤妍花朵,按品级各色都有,什么银红大罗花、杂色栾枝、银红大绢花……那上头还有一朵紫红丝罗做的叫牡丹,牡丹花瓣葳葳蕤蕤,若美人醉颜,国色天香。  军士笑说:“大人不妨挑选这朵牡丹?富贵雍容,奇艳倾城,是这盘簪花里最漂亮的了!”  水棚隔着水殿长席有些距离,众人听不大清他二人说得是什么,但能瞧见他二人动作。  戚华楹挨着水棚近些,因此,也瞧见了裴云暎面前金盘上,盛着的那朵牡丹。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裙。  艳朵烟重欲开难,红蕊当心一抹檀。公子醉归灯下间,美人朝插镜中看……她特意穿了这条绣着华丽牡丹的长裙,只因唯有这样端庄浓艳之色,方能衬得起自己。  若裴云暎拿走了那朵牡丹……  水棚中,青年低头看着面前一众簪花,思忖片刻,向着金盘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在紫红牡丹罗花之上停留一瞬,然后收了回去。  “大人?”  裴云暎退后一步,笑说:“今日不该我争标,只是陛下兴之所至,簪花还是留给红舟军士为好。”  乐官愣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才道:“可是大人射中金毬,理应挑朵簪花。”  青年扬眉,正要说什么,目光忽然一顿。  水棚挨着岸边,其上有长棚,其下却是茸茸草地。乐官的身后,一片烟绿中,有未被剪除干净的灌木,木丛中点缀了纯白淡色小花,顺着风苦苦摇曳。  这些野花看上去极不起眼,一眼看过去很容易被忽略。又因风吹雨打,或是仪官刻意剪除,一些花枝被剪掉,碎落花朵落在地上,如层细碎的雪。  裴云暎看了许久,忽而越过乐官,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朵落下的白色小花。  乐官一愣。  水殿席中的戚华楹也瞪大眼睛。  从他进入水棚后就冷眼瞧着的陆曈目光微微一动。  “这朵怎么样?”他笑着问乐官。  乐官顾不得他未从金盘挑簪花的意外之举,只茫然提醒:“大人,这是朵槿花……”  木槿低贱,朝开暮落,零落瞬息。富贵人家的花园中是瞧不上这种野花的,正因如此,长乐池边的野木槿才会全部被剪除。  未料到裴云暎拾起一朵。  青年指尖擒着那朵槿花,微微一转,雪白花朵柔若婵娟,在他手中袅娜绽放着。  “野花艳目,不必牡丹。”  他笑着抬眸,目光若有若无掠过水殿席上众人,最后重新落在指尖那朵槿花之上。  “我就喜欢木槿。”他说。  “野花艳目,不必牡丹”——《小窗幽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18章 飞鸟 红舟争标,射中金毬,裴云暎没选金盘上一众嫣然罗花,反而从水棚草地里随手捡了朵野花,这举动令人意外。  不过虽然意外,但也并非不合情理。  毕竟今日红舟争标,他也不在竞驰军士之列。  得了这朵野花,裴云暎退回小楼之上,这场赛中的小风波很快就过去,金毬重新被挂上,其余红舟再度争标。  只是有了刚才珠玉在前,再看此刻这争标,便觉少了几分乐趣,不如先前令人沸腾。  花船上乐官们水戏歌舞,热热闹闹的唱腔里,陆曈低眉坐着,微微出了一会儿神。  裴云暎选了一朵木槿。  那天夜里,她以为自己和裴云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陆曈抬手,指尖拂过发间,发髻之中,斜插的木槿花簪冰凉。  她收回手,神色重新变得冷静。  席中众人热声沸腾,待水殿诸戏俱毕,方才长安池上的数十只虎头船、飞鱼船尽数划开,只留下几艘最为华丽精致的龙舟供诸臣闲乐。  接着是诸军献呈百戏。  数十人摇鼓,《蓦山溪》琴曲里,舞狮豹者入场,扑旗子、打筋斗、列偃月阵,忽而一声霹雳爆响,对阵军士分开。  席间爆发出一阵“好”!  林丹青不住拍手:“太好看了!”  长乐池边众人看得激动,陆曈坐于席间,也看得认真,隐隐中,忽觉似乎有一道视线落于自己身上,于是抬头,正对上神宝楼上,青年看过来的目光。  二人视线相撞,他微微一顿,极快撇过头去,移开目光。  对阵戏后,诸班直常入祇侯子弟献呈马骑,开道骑、仰手射,合手射,飞仙缚马……令人眼花缭乱。  再然后是妙法院女童献艺、花装男子献毬打……  众人边看边喝彩,直到百戏呈讫,已是下午了。  吉时到,祭典大礼快开始了。  高楼之上,帝王早已微有疲色,见鼓乐军士击鼓,在仪卫伴驾下,来到天章台。  陆曈随百官立于祭坛下首。  《礼记.乐记》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先皇在世时,每隔三年一次亲祀十分隆重,梁明帝继位后,亲祀改为五年一次。  本来今年不到大礼年节,然而岐水兵乱,苏南蝗灾,百姓苦不堪言,御史纷纷上奏,梁明帝便特开祭坛,为天下祈福。  法驾仪仗都已备好,大史局验漏刻。百官皆着礼服,随官品执笏,禁卫全装,围绕周围。  天子身穿冕服,头戴冕冠,登上三层高祭台。  仪官奏乐,又有舞者击铜铙、响环,天子登坛,向四面揖拜、跪伏、献酒。  降神、皇帝升降、奠玉币、奉俎、酌献、饮福、亚献、终献、送神……  坛上供品、币帛自酉阶洒下。  所有祭祀之物送入燎炉,入炉焚之。乐罢,赞一拜,礼毕。  从大礼开始到结束,整整三个时辰,结束时,天已全黑了。  陆曈是第一次参加宫中大礼,尚未觉出什么,身侧年长些的医官却已忍不住面露难色,常进甚至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揉了揉膝盖。  再看百官,除了站在最前方的亲王公侯一列,躲在后头的群臣脸色都有些勉强。  梁明帝亦如是。  天子本来身体欠佳,撑着整三个时辰完成大礼已是不易,礼毕后,先去长乐池上龙船歇憩片刻,约莫亥时大傩仪开始,届时皇城之中燃放烟火。  大礼结束后到傩仪开始的这段时日,百官也可去长席暂时小憩。  众人便纷纷先回长乐池边席宴。  裴云暎跟着梁明帝登上龙船,皇后、太后正于船中休憩,见他上船,交代下接下来傩仪之事,裴云暎才退下。  他先去禁卫那头转了一圈,回到长乐池畔,席间气氛热闹,林丹青正侧首与常进说话,身边没有陆曈的影子。  他扫视周围,并未看见陆曈在何处。  倒是林丹青瞧见他过来,同他打招呼:“裴殿帅怎么来了?”  裴云暎看了一眼席上,问:“陆曈不在?”  林丹青怔了一下,“咦,刚才还在这里?”  “可能被旁人叫走了。”林丹青回过头,“我同她说过的,一个时辰后傩仪开始,估摸很快就回来。”  裴云暎眉头一皱。  “裴殿帅有事找她?”  他摇头,正要说话,那头几位皇子叫他,他便没说什么,又转身离去了。  ……  人群热闹喧嚣渐渐远去,长乐池更远处,几位宫人从院子里出来,库房里一片安静。  库房里大大小小堆满了假面披发、狼牙烟火、骷髅人偶,最中间一只金眼白面的巨大木偶,系锦绣围肚,足有一人来高,格外沉重,盛在一块装了轮子的木板上,十分神气。  这是等会儿傩仪要用的工具。  因工具繁琐,大大小小堆于一处,显出几分杂乱,一眼看去,并不容易发现人影。  宫中数年不曾呈大傩仪,工具都是由礼部临时准备,其中负责傩仪的匠人并非入内乐工,此地守卫更松。  却在阴沉的安静里,陡然响起人声。  “东西呢?”库房里,戚玉台朝陆曈伸出一只手。  他自昨夜里就在期待今日,可惜今日先是诸军百戏,后是天章坛祭典,众目睽睽,他根本无法寻得机会来找陆曈。父亲虽然离他离得远,可却暗中叫戚华楹盯着他,以免他突生意外。就连此刻出来找陆曈,都是假借如厕。  陆曈不语,从袖中摸出一只纸包。  戚玉台迫不及待接过来,正要打开,突然想起什么,赶紧看了一眼四周,库房里并无人声,刚刚的宫人出去搬东西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夸赞地看一眼陆曈:“你倒会选地方。”  长乐池边处处是人,四处又都有宫人行过,他还在想到底如何避人耳目,毕竟宫里人都是人精,一旦觉出不对恐怕生事,尤其是三皇子的人。  正想着,外头突然有人声响动,戚玉台一惊,面前正是那只金眼白面的“瘟神恶鬼”,陆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埋下身,高大木偶的身影遮蔽二人。门外两个小太监谈论什么,不多时,声音又渐渐微弱。  戚玉台松了口气。  紧接着,心中又焦躁起来。  不时有人经过,实在令人难安,可长乐池到这里,已再难寻到另一个更适合服散的场所,再往前,就会撞见皇家禁卫了。  正想着,陆曈摸索起面前木偶的肚腹处,用力一扳,紧接着,一扇小门弹开。  木偶中间竟是空心的。  陆曈道:“你进去。”  戚玉台蹙眉:“什么意思?”  “门外随时有人进来,躲在此处也不安全。不如藏在木偶腹中。”  她道:“傩仪亥时开始,约莫一个时辰后,会有仪官来此。戚公子若在一盏茶间服尽药散,药效消失后,就算被人发现,也可假称走错路行至此处,不会被人发现端倪。”  这只是存放傩仪工具之地,当今陛下讨厌傩仪,若非苏南蝗灾,根本不会特设大礼,忽视之物,自然不放在心上,因此并未有重兵把守,就算被人察觉,走岔路也不是什么大错。  只要服药过程中未被人察觉就好。  戚玉台心知此举多少危险,但不知为何,竟又有一丝紧张激动。  他盯着陆曈,女子身上芬芳馨香令人一瞬心猿意马,还未服散,他竟已隐隐觉出热来。  戚玉台伸手捏住陆曈下巴:“你果然胆子很大,不知在其他地方,也一样胆大?”  轻佻暗示的话落在女子耳中,陆曈神色未变,只提醒:“戚公子最好抓紧时间。”  门外渐又有隐隐人声,戚玉台不甘心的缩回手,拉开木偶门,钻入肚腹中。  甫一钻入,竟觉这偶人肚腹还算宽敞,恰好能容一人将将坐在其中。戚玉台摸出怀中一盏银壶,这是他方才从席上拿走的,以酒服散,快活更甚百倍。  他蜷缩着坐在里头,四面逼仄,视线稍低处,有一点微微的裂缝,恰可将外头光照进一丝,他不知这裂缝有何用,看了一会儿,仍觉不安,转头问陆曈:“这里真的安全?”  陆曈颔首:“只要戚公子在药效过前待在这里,一个时辰里,应当都是安全的。”  戚玉台想了想,终抗拒不了药散的引诱,他已数日不服散,此刻纵知前头是火坑,也愿先享受再说。  “谅你也不敢。”他轻哼一声。  “愿公子尽兴。”  陆曈说完,站起身来。  门被虚虚掩上,四周一片安静,唯有裂缝中透来的光照在偶人肚腹里,事不宜迟,戚玉台迫不及待打开纸包,深深嗅了一口,神情间顿时陶醉。  他兀自沉浸在久违的快活中,不曾察觉身后视线。  “咔哒——”  有极轻微的一声,在库房中细响。  戚玉台没有察觉。  ……  陆曈回到长乐池席上时,林丹青正四处寻她。  “你去哪里了?”她问,“我找了一圈都没见着你影子。”  “去净房回来后迷路,问了宫女才走回。”  林丹青便恍然:“你不常进宫,不知道路也是寻常。”又道:“刚刚裴殿帅来找过你。”  陆曈一怔:“找我做什么?”  “不知道。”林丹青摇头,“见你不在,他就走了。”  陆曈沉默。  正说着,长乐池更远处,渐有乐声传来。  “快快快!”林丹青撇头看过去,“傩仪要开始了,说起来,我刚才还真怕你耽误时候,赶不上傩仪开始,常医正回头又要罚你。”  陆曈笑了一下:“不会。”  “你不是告诉过我,今年傩仪提前一个时辰,戌时就要开始吗?”  她微微一笑:“我算好时辰的。”  盛京皇城里,许多年未有傩祭仪礼了。  今年因蝗灾再度国傩,皇城亲事官和教坊主持都觉匆匆。林丹青人脉广泛,医官院奉值时恰听教坊人说过,今年傩仪要提前一个时辰开始。  天章台祭典,最重要的是祭典,不可行差踏错一步。诸君百戏是热闹同乐,至于傩仪,百官反而不太重视。  总归是今日最后一环,倒也不会特意去记这个时辰。  林丹青得了提前的消息,转头将此事告诉陆曈,还与陆曈议论:“既要提前,是不是傩祭有了新花样?”  陆曈摇头只说不知。  她便叹气:“有新花样也没意思,有心思做这些,倒不如早点拨医官去苏南赈灾来得实际。”  外头礼炮声打乱陆曈思绪,另一头,长席不远处,戚华楹看着身边空位,眉眼闪过一丝焦灼。  “还未找到哥哥?”她压低声音,问身侧下人。  下人摇了摇头。  “糟了。”  戚华楹暗自揪心。  一炷香前,戚玉台称自己要如厕,起身离席,之后不见踪影,到现在也不曾回来。  长乐池边四处都有禁卫,倒是不可能出什么危险。但戚华楹心中总觉不安。  临出发前父亲再三叮嘱,戚玉台的癫疾随时可能再犯,不可离人。  若是在什么地方突犯癫疾……  “可有将此事告知父亲?”戚华楹问。  下人为难:“傩祭将要开始,太师大人已去亲事官那处……”  远处人群喧闹,戚华楹心中一沉。  看来,只有寄希望于戚玉台只是暂时离席未归。  若真犯疾,也盼是个无人察觉之地。  ……  库房里,油灯隐隐绰绰。  满地披发假面、香烛锦绣中,木偶静静矗立。  戚玉台躲在木偶之中,似只藏在暗处的鼠,啮咬黑暗中残肴。  不对,不是鼠。  应该是鸟。  一只对着青云之上,飘飘欲飞的鸟。  不知是不是数日未曾服散,亦或是筵席上银壶的酒水太过香甜,药散和酒水一入口,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痛快。和先前陆曈登门时带给他的药散不同,这简直如真正的寒食散一般,热烫、灼刺、销魂。却又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窒息般的滞胀。  只有欢愉。  四周的黑暗与狭窄并不令他感到逼仄,这里仿佛变成了一只安全的鸟笼,金银打制的、装满美食和清水的鸟笼。  虽然这鸟笼却使鸟儿失去自由,但华美的笼子里,也是林中野鸟一辈子无法品尝的舒适。  他感到安全。  这里也的确安全。  傩仪辰时才开始,他从前对傩仪不感兴趣,父亲也只耳提面命祭典不可出差错,他今日才知道,傩祭原来是这样好的东西。  他在狂欢与失色中快活地想,大梁要是这样多来几次蝗灾、洪灾、旱灾或是什么灾祸就好了。  这样陛下就能年年祛傩,他便能次次销魂。  戚玉台面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只觉自己浑身变得轻飘飘的,飞鸟扇动翅膀,摇摇晃晃飞向云层之中天空。他舒服地闭上眼,手中银壶滑落,碰在木偶中,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细响,很快被外头说话声淹没。  “这东西倒是挺沉的。”拖着木偶的仪官如是说道。  白面金眼的木偶头上长角,嘴吐獠牙,形容可怖。木板下的轮子滚动,纵使如此,拉着也并不轻松。  “你要不钻进去看看?”另一人问道。  “我可不想倒霉。”  说话的仪官嫌恶地别开眼,生怕偶人沾到半丝衣袍,道了一声:“晦气!”  三三两两的匠人鱼贯而入,将库房中一干面具油纸抬走。  为首的仪官催促拖着木偶的几人:“傩礼快开始了,赶紧把东西送上去吧。”  ……  长乐池边,火焰骤起。  团团青烟里,渐渐显出一群戴假面之人。  这群人着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又有鼓乐奏声,百名幼童头裹红巾,手持摇鼓唱和: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  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  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随食观。错断食巨。  穷奇、腾根共食蛊。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  赫汝躯,拉女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  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此乃傩歌。  十二名鬼面仪士跳着驱傩舞,最中围绕着只一人来高的木偶人。  偶人做得极其丑陋,白面金眼,獠牙森森。  林丹青凝眸:“这是……”  “瘟神。”陆曈道。  林丹青惊讶:“从前傩礼不曾见到此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好奇问陆曈:“不过陆妹妹,你不是第一次参加大礼吗?怎会认得此物?”  “书上看来的。”  林丹青不疑有他,点了下头就继续看远处傩舞了。  陆曈漠然垂眼。  她见过瘟神的。  常武县大疫那年,左邻右舍接连病倒,整座常武县死气森森。知县大人病急乱投医,请了山上姑婆祛瘟。那时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她走了很远的路,看到了姑婆祛瘟的仪式。  贫穷小县的姑婆,不懂什么“大傩之礼”,亦没有乐队巫师。草草搭个台子,一人戴张白脸金眼的面具。一人拿只执棒,就可以祛瘟了。  年幼的她看着姑婆嘴里悠长古怪的唱腔,问隔壁婶子:“戴面具的那是什么?”  婶子告诉她:“那是瘟神。姑婆把它驱走,疫病就没啦。”  瘟神。  陆曈似懂非懂点头,心中默念:  要赶走啊。  一定要赶走。  赶走了,爹娘,哥哥姐姐就好了起来。  人群蓦然又发出一声惊呼,陆曈抬眼,围绕着最中间的傩舞,舞者嘴里吐出烟火。  陆曈神色平静。  林丹青奉值处,有皇城教坊的人。  前些日子,她回医官院整理东西,曾替林丹青送过一回药,恰好看见教坊门口,乐官们正将这只“瘟神”送入。  “当心点,别碰坏了!这可是今年驱傩的主角儿!”  领头乐官责骂完下人,转头接过陆曈手里的药单。  陆曈微笑起来。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  才会让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渐渐的,吟唱中,又有一人从后至前慢慢行来。  玄衣朱裳,身披熊皮,执戈扬盾。厚重熊皮压在此人身上,将对方瘦弱干枯的躯体显得越发伶仃,漫漫香雾里,诡谲森然。  傩舞乐声陡然尖刻。  驱鬼的“主角”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如今却换成了太师戚清。  太师年事已高,德仁之名广布,今年苏南蝗灾,主动捐出家资赈济灾民,引得民间一片赞扬。  多年以来,他又修桥修路,受他恩惠的穷人对此感恩戴德,由他扮作祛瘟“方相子”,是陛下对他的看重。  陆曈登门为戚玉台施诊时,戚玉台便常说起此事,只说今年驱傩由他父亲扮作方相,言辞间十分自得。  长乐池边,烟火烧灯亮如白昼,袅袅青烟中,太师温和地笑着,不似驱鬼将军,更像青冥之上仙人,慈眉善目,高高在上。  他举起手中长剑。  林丹青惊呼一声:“这是要做什么?”  陆曈微微一笑。  “杀瘟神。”  人人避之不及的、会带来灾祸和瘟疫的瘟神当然要一击必中,杀气腾腾的剑会驱走疫鬼。那只高大的、坚实的偶人,中间空心并不是为了藏匿什么,而是为了方相子的“剑”刺进时,那一瞬的血花。  人群的欢呼与鬼魅傩歌混在一处,颠簸终于将藏在偶人肚腹的人唤醒。  戚玉台做了一个美梦。  他梦见自己还是幼年时候,适逢父亲生辰。  父亲历来爱鸟,他捉到一只漂亮的鸟儿,剪断鸟儿翅羽,将它关进鸟笼,送给父亲手上。  父亲很高兴,慈爱地将他抱起来,认真夸奖他。  戚玉台雀跃不已,还想再捉一只鸟儿送给父亲,却被人从身后摇晃。  戚玉台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眼前一丝明光顺着缝隙漏入眼中,耳边传来嘈杂鼓乐声,伴随眸中奇诡乐调,他茫然一瞬。  这是哪里?  但很快,他又回想起来,他在教坊今夜傩礼存放面具的库房里,偷偷服食药散。  头疼欲裂,他已想不起自己睡了多久,只下意识将眼睛贴上偶人那丝狭窄的缝隙,朝着外头的亮光看去。  他看到了父亲。  父亲披着熊皮,玄衣朱裳,青烟中,似他幼时梦里般高大,神情陌生又熟悉。  这是……傩礼?  可傩礼不是辰时才开始,他服散到药效尽失,至多也不过一炷香功夫,为何傩礼已经开始?  四周戴着傩面的人围绕在父亲身边祝祷,戚玉台看着看着,视线掠过父亲手中那把银光闪闪的长剑,眼睛陡然睁大!  他想起来父亲要做什么。  傩礼的最后一环,叫杀瘟神。  方相士会用剑杀死瘟神,彻底驱逐鬼祟。  如今,他成为“瘟神”,父亲成为“方相氏”。  父亲会杀了他。  他不能待在这里,他会死的!  这一刻,顾不得会造成何种影响,戚玉台下意识想大喊出声,然而甫一开口,却发觉嗓音变得极细,隔着偶人,难以令人察觉。  戚玉台又回头摸索,偶人狭窄肚腹却倏然变得很大,他摸不出门缝何处,似被人从外头关上。  冥冥之中,他变成了一只逃不出去、飞不起来的笼中鸟。  戚玉台无路可逃,浑身发起抖来,惊惧之下,拼命从里捶打四周,然而偶人坚实的肚腹似无边笼罩黑夜,无论如何看不到头。急促的鼓点淹没一切,淹没他绝望的叫声。  “救命——”  “救命——”  “救命——”  无人回答。  戚玉台把眼睛贴近那道缝隙,父亲的脸近在咫尺,他努力叫着父亲的名字,发了疯般拍打,父亲漠然微笑着看着他,如看一尊恶心的、令人厌恶的疫鬼,朝他走近。  “扑哧——”一声。  戴傩面的舞者高呼着,纷纷紧随将手中长剑刺入——  “轰隆——”  一簇烟火冲上夜空,红红白白,礼炮应声而响。  头顶之上,五彩烟焰蓦地炸开,无数璀璨光点拖着长尾划过夜空,若无数发光飞鸟,展翅从空中坠落。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除疫鬼啦!”  “瘟神走啦!”  皇城之中,夜空陡然被烟焰遮蔽,璀璨飞鸟划过一切,这欢乐的乐声如除夕新年,惹得盛京人人探看。  莽明乡茶园老农歇下农活,远眺望向皇城方向。西街小贩坐在布棚下,听着隐隐传来的礼炮声响。南药方里,整理药草的医工们走出药园,抬头看向头顶坠落的彩焰。  乞巧楼下推着摊车被驱赶的小贩,青楼中刚刚挨过打的年轻姑娘,名落孙山埋头书海的穷困秀才。何秀、燕二娘、申奉应、吴有才……  所有人都在看这皇城里绚烂烟火。  爆竹声、欢呼声、鼓乐声混在一处,肆意乱舞的火苗里,却有殷红血迹顺着偶人肚腹,渐渐流淌下来。  第一个发现的乐工首先嚷叫起来:“妖祟!有妖祟作乱——”  人群顿时喧闹。  后边的人不知前头发生何事,仍在抬头看头顶烟火。喧闹声夹杂尖叫声,长乐池边,渐渐乱成一团。  禁卫们得迅,第一时间赶至龙船周围,护送帝王下船回宫,裴云暎拔刀护住梁明帝,厉声喝道:“保护陛下,犯上者诛!”  欢乐祭典里,血流如河,红衣禁卫们飞快掩护皇家人撤退,长乐池边一片混乱。裴云暎在人群中奔走,目光掠过无数或茫然或惊慌的人,肆意搜寻。  一簇又一簇烟火潮水似的涌上夜空,他看到了陆曈。  陆曈站在人群里。  四周都是匆忙奔逃的人影,而她站在池水边,正仰头看头顶烟火。  灯火闪烁变换,流动光影落在她脸上,鲜艳绯色好似溅了一脸血痕,女子站在温暖喧嚣下,看得认真而入迷,唇角带了一丝柔和微笑。  她笑得很开心。  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傩仪之礼”——《东京梦华录》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19章 养不教父之过 夜色浓重,长乐池畔烟火燃尽,余烟被风吹散,消失在潮水般的黑暗中。  太师府中嫡子戚玉台死了。  他出现在傩仪之礼的瘟神偶人中,被人发现时,如婴儿藏匿母体般蜷缩在偶人肚腹,浑身上下被傩舞的长剑捅得乱七八糟,血几乎将全身染红。  尸体双眼布满恐惧,双拳擦伤,显然临死前经历拼命挣扎。  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偶人肚腹中空了的酒壶,以及戚玉台尸体衣裳上残留的粉末。  宫中仵作看过,戚玉台刚刚服食过寒食散。  丰乐楼大火之后,盛京严令禁止任何人服食药散,不知戚玉台从何得之,一时胆大包天,竟敢携带至祭典之上,又恐被人发现,躲在偶人肚腹中吞食,却因吞食神志不清,未被人察觉,偶人肚腹机关一关,生生被驱傩的长剑捅死在瘟神中。  傩仪之礼,众目睽睽,太师府的嫡子、户部官员,就这样在百官眼皮子底下死了。  太师老泪纵横。  偶人肚腹机关可从外头拴扣,戚玉台为避人耳目,藏于其中,可究竟是谁将拴扣关上,以至于他无法抽身呢?  所有人,教坊乐工、傩仪舞者、侍卫宫人无一人承认。  那是“瘟神”。  旁人避之不及,无人愿意靠近,戚玉台愿钻入其中,已是十分出格。  或许是哪位乐工经过,顺手将拴扣扣上,但事已至此,无人承认。  戚华楹长跪殿中,哭求央告:“哥哥一定是被人害了,有人要害他,将他关在偶人其中,请陛下彻查!”  三皇子元尧看着阶下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怜惜开口:“可是戚大小姐,寒食散可不是有人逼着戚公子服下的。”  他提醒:“距丰乐楼那场大火不过数月,令兄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甚至变本加厉。”  太子大势已去,祭典甚至不现于人前,从前元尧尚收敛几分,如今已毫无顾忌,只看向殿中头发苍白的老者,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  “阴差阳错,戚公子竟死在自己父亲手中。”  戚华楹浑身一颤。  戚玉台是死在戚清手中的。  傩礼之上,祛瘟的第一剑,是由“方相氏”刺出。  “方相氏”杀“瘟神”。  父杀子。  接下来舞者跟着刺入的数十剑,加剧了戚玉台的死亡。  且不提寒食散,若要责怨他人,第一个责怨的应该是戚玉台自己的父亲,当朝太师。  而剩余的傩舞剑客,也并不知瘟神之中还藏着一个活人。  法不责众。  何况天章台祭礼当日,不可杀生。  太师将老迈的身子弯得更低,他没有辩驳,也没有央告,沉默地、灰败地跪在地上,如截被折断的枯枝,再不会有花开那日。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最苦,不过如是。  帝王不说话,淡淡看向阶下人。  良久,道:“太师,节哀。”  ……  皇城之中,众医官正往医官院走。  长乐池边的欢乐似乎还是转瞬前的事,一众医官却格外沉默,队伍死一般的寂静。  宫中死人,在场众人都要经历盘问。不过傩礼之时,医官院在长乐池靠外边席位,高台尚有很长一段距离,整整一夜,禁卫们盘问过后,让医官院众人先回去了。  已是清晨,天色微亮,天边渐渐亮起一线白光。深秋的清晨已有凉意,欢宴过后更显冷清。  回到医官院后,众人都有些疲惫。  常进让医官们先回宿院休息,陆曈正欲同林丹青一起回屋,被纪珣从身后叫住。  “陆医官,”纪珣道:“我有话同你说。”  陆曈随纪珣去了他的药室。  药室安静,二人相对而坐,纪珣看着陆曈,片刻后道:“戚玉台死了。”  陆曈望着他。  “先前院使出事,你替院使为戚玉台施诊,如今戚少爷虽死于傩礼剑下,但傩礼偶人中,发现他曾服用寒食散痕迹,入内御医一定会查看他过往医案。”  他见陆曈不说话,又道:“虽然此事与你无关,但太师府或许会迁怒于你。”  陆曈垂首:“我知道。”  戚家一定会彻查戚玉台身边之人,而这数月以来,除戚玉台屋中下人,与戚玉台最亲近的,只有一个陆曈。  更何况,陆曈还是一个“外人”。  “别担心,”纪珣宽慰:“医官院可为你作证,你是清白的。”  陆曈笑了笑,再抬起头时,神色已变得平静。  她道:“其实,今日纪医官不找我,我也要来找纪医官的。”  纪珣不解。  “有件事,我想请纪医官帮忙。”  “何事?”  陆曈默然片刻,才开口说道:“正如纪医官所言,太师府或许迁怒于我。我出身平凡,亦无父母兄长在世,孑然一身死不足惜。然而我入医官院前,曾坐馆于西街一处小医馆。”  “其中东家、婢女、伙计、坐馆大夫与我并不相熟,不过偶然相处一段时间,他们对我亦一无所知。”  陆曈看向纪珣:“我知纪医官心底仁善,若我之后不幸出事,请纪医官看在你我二人苏南故乡相处数日份上,护住仁心医馆。此等大恩大德,陆曈没齿难忘。”  言罢,起身长拜。  纪珣愣了一会儿,忙伸手将她扶起,蹙眉道:“何以突然这样说?就算太师府心有迁怒,但并无证据,如何随意定罪于人,更勿提迁怒西街医馆。陆医官还是不要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陆曈却很坚持:“若纪医官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她平日里虽坚持,却鲜少有如此逼迫他人之时,僵持了一会儿,纪珣无奈道:“好,我答应你。”  西街医馆都是寻常平人,以纪家声势,照拂并不困难。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纪珣自己也面露倦意,与陆曈告辞,临走时,又自言自语开口:“如今盛京一切寒食散禁用,戚大公子的寒食散,究竟从何处得来?”  身侧并无人回答,纪珣抬头,陆曈已走远了。  似乎未曾听到他问题。  ……  日光渐渐升起来。  金红色朝霞似一把腾腾燃烧的烈火,泼洒到太师府院中。  仆妇下人们嘤呜悲泣隔着门,蒙上一层闷闷的雾,吊诡竟似昨夜长乐池畔傩礼上舞者的傩歌,无端听得人心中发毛。  堂屋里很是安静。  戚玉台静静睡在棺材中。  戚华楹伤心欲绝,回府后晕厥不醒,管家已令人去请医官行诊。  戚清坐在棺材边,手拿丝帕,一点点擦拭戚玉台的脸。  这棺材原本是他为自己准备。  他年事已高,早早令人备好棺材置于府中,只待将来有一日登赴仙境,未料到这口花费重金的金丝楠木棺,戚玉台竟先他一步睡进去了。  造化弄人。  棺中人衣裳已重新换过,浑身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再不似从偶人肚腹中掏出来时可怖狰狞。然而戚清仍继续擦拭尸体面上不存在的血痕,不肯停歇。  他擦得很认真,一下一下,微微用力了些,尸体嘴角被他擦拭得微微掀起,宛如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老者的动作慢了下来,浑浊老眼微动。  戚玉台小时候吃饭弄脏脸,他也是这样,将儿子抱在膝上,一点点擦拭他嘴角的残渣。  戚玉台便揪着他胡子,含混地叫:“爹、爹!”  戚清得戚玉台时年纪不小,又适逢仕途正得意之时,娇妻幼子,荣宠无限。  他很喜欢戚玉台,正如喜欢自己年轻温柔的妻子。  但岳家却瞒着他一件大事,妻子患有癫疾,原是个疯子。  他不能让旁人发现他有一个疯癫的妻子,登往高处的阶梯,盯着他的人总是很多,人人都盼着他坠落。  所以淑惠死在了太师府。  那时候华楹已经出生了。  他盼着,心中存着一丝侥幸的期冀,只盼着两个孩子不会如他们母亲一般继承可怕宿疾。为此他广施道场,修桥修路,多年来积攒福德。  幸运与不幸同时降临在他身上。  戚华楹平安无事地长大。  戚玉台却在幼时就开始发病。  本来戚玉台也该死的。  但当他看到自己曾寄予厚望、看着长大的孩子盯着他孺慕眼神,终于下不了手。  戚玉台活了下来。  他一时的恻隐之心,换来并非好的结果。这些年,府中日日燃点昂贵灵犀香,用来安抚戚玉台情志,延缓维持他病情。然而这个幼时聪明伶俐的孩子长大之后日渐平庸,甚至纨绔,他没有耐心、暴躁、偶尔阴郁无常,戚清疑心这也是癫疾随症。  戚玉台也无法育下子嗣,府中安排通房尽无所出,得知此事时,戚清既失望又松了口气。  倘若生下的孩子又有癫疾该如何?  但若不能诞下子嗣,戚家将来又有谁来继承家业?  他已经老了,无法再有第二个儿子。  戚清一遍遍擦拭儿子的脸,冰凉僵硬的皮肤掠过手指,那点冷意似也要渗进骨缝中去。  这些年,他不甘心,却又不够狠心。以为自己厌弃这个儿子,但当戚玉台真正死去时,他竟如一夜间苍老十岁。  杀了妻子的丈夫,失去儿子的父亲。  空旷堂厅,华丽棺椁,他佝偻着背坐着,一滴浑浊眼泪落在棺椁上,又被很快拂去。  管家从门外走了进来,哀恸开口:“老爷,小姐悲思过度,医官瞧过,服过药已睡去了。”  戚华楹与戚玉台兄妹情深,昨日祭典大礼,戚清特意叮嘱戚华楹看好兄长,最终戚玉台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戚华楹痛不欲生。  良久,戚清道:“照顾好小姐。”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管家躬身:“老爷,接下来怎么办?”  戚玉台虽死在傩仪之上,可一同发现的还有寒食散。三皇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如今让他将尸首带回安葬,已是梁明帝念在昔日旧情。  一切看起来是个偶然。  但绝非偶然。  戚玉台这些日子都被关在太师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府中下人都盯得很紧。如何能拿到寒食散?  丰乐楼以后,盛京所有商户都讳莫如深。  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冒险。  这些日子,戚玉台每日安安分分,只等陆曈上门施诊。  戚清擦拭动作一停。  陆曈。  太师府这两月以来,出入生人,也就陆曈一人而已。  说起来,自打陆曈登门以后,戚玉台的确安分了许多。  屋中守卫并未察觉异常,他以为是戚玉台症疾稳定。  但若是其他……  戚清抬眸,握紧手中丝帕。  “陆曈在何处?”  ……  陆曈回到仁心医馆时,已是傍晚。  杜长卿和苗良方都已归家去了,银筝站在门口正打算关门,冷不防见陆曈出现在门口,顿时惊喜过望:“姑娘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曈微笑道:“昨日宫中大礼,过后医官院旬休一日,我明日再回去。”  银筝又是高兴又遗憾:“姑娘怎么没提前说呢,厨房里都没留饭菜……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陆曈拉着她:“我还不饿,先进屋说吧。”  银筝称好。  门被关上了。  二人进了屋,银筝点了盏灯放在桌上,见陆曈站在院子前望着窗下出神,就问:“姑娘在看什么?”  “花。”  陆曈道:“去年你我刚搬至此处时,一朵花也没有。”  窗下栽的菊花开了三两朵,一阵秋风过,蕊寒香冷,清致贞姿。  银筝爱养花,又爱打扫小院,自打她们搬来这院子,一年四季不同花开,总是鲜妍。  “院子是别人的,日子却是咱们自己的。几株花又不值钱,看着能让人心里舒坦。”银筝笑道:“姑娘要是喜欢,咱们院子里还可以养点鱼。回头去官巷挑几尾漂亮的,带红尾的,我看那些大户人家都这样。”  陆曈笑起来。  银筝觑着她:“姑娘瞧着今日心情不错,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算是吧。”陆曈转身进屋,“对了,银筝,我明日有个重要应酬,你替我选一件好看的衣裳吧。”  银筝一听,登时高兴,二话不说快步进屋,从黄木柜里捧出好几件衣裙来。  “先前在葛裁缝那里给姑娘做了新衣,姑娘日日施诊也穿不上,天凉了穿着正合适。”她把衣裙摊在榻上,“不过姑娘,是什么重要应酬,若是须盛装出席的,这衣料恐怕还是粗糙了些,不如另做一匹?是宫里的贵人吗?”她眼睛闪了闪,“还是裴殿帅?”  自打裴云暎生辰日后,银筝再也没见过对方。  她不知陆曈与裴云暎发生了什么,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曈瞧着都比往日更沉默。有时候坐在窗前,长久地望着远处发呆。  她隐隐窥出一丝端倪,每回想问陆曈,却又被陆曈不着痕迹岔开,几次三番下来,也明白了过来。  她为陆曈惋惜,却又不知如何劝解。  银筝凑近陆曈,“你和小裴大人和好了?”  “不是他。”  陆曈微笑着,从满床衣裙里挑出一件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这件如何?”  “好看!”银筝点头,“姑娘穿这样浅色的最好看!”  陆曈得了肯定,便将衣裙放在一边,又将别的衣裳叠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银筝。  银筝莫名:“这是什么?”  “今夜戌时,你将此信送至殿帅府段小宴手中,要他交给裴云暎。”  “给裴殿帅的?”银筝迟疑,“姑娘为何不自己交给他?”  “有些话,我无法当面同他说清楚。银筝,你能不能帮我?”  银筝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开口:“姑娘,你该不会要与裴殿帅一刀两断、划清干系吧?”  陆曈只看着她不说话。  银筝便叹了口气,接过陆曈手中信:“我知道了。”顿了顿,又问:“不过,为何是戌时?”  陆曈看向窗外:“我明日晚些才会去医官院,今晚想吃仁和店的荔枝腰子熬鸭。你去买一碗,回来时,顺带将信带去殿帅府可好?”  “现在想吃荔枝腰子熬鸭?”银筝犯难,“仁和店荔枝熬鸭总要排队……”她说着,一眼瞧见陆曈正对她微笑,精神一振,想了想:“姑娘今日好似真的心情很好。”她起身,“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去排队,顺带再买点酒烧香螺。”  陆曈点头。  银筝说着就要出去,才一推门,听见陆曈在背后叫她:“银筝。”  她回头:“怎么?”  陆曈看了她一会儿,摇头笑了,道:“路上小心。”  银筝出去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陆曈盯着窗外梅树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拿起榻边那条玉色襦裙换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镜中女子芳年华月,皓齿明眸,一双极黑的眼睛眸色淡漠。  她拿起桌上木梳,细细梳理满头乌发,细心梳好发髻,末了,插上一只木槿花簪。  花簪伶仃纤细,陆曈看了片刻,又低头从妆奁里挑出两只乌金纸剪的蝴蝶,这是景德门灯夕时,银筝在灯市买的,她一次也没有戴过。  陆曈把蝴蝶簪在发髻两侧,微微一动时,蝶翅一扇一扇,展翅欲飞。  漂漂亮亮,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她离开妆台,打开木柜,从木柜中取出四只瓷罐。  瓷罐冰凉小巧,陆曈把脸颊贴上去,许久许久,依恋地蹭了蹭。  她拿着瓷罐走到梅树下,将瓷罐中的泥土倒出来,一并掩埋在花泥里,又将瓷罐放回柜子。  最后,陆曈再看了一眼小院,关上门,提灯出了医馆。  夜幕降临,西街檐下灯笼摇晃,一片静谧。低矮平房里,一点点昏黄从窗缝透出,有小孩趴在窗前桌台,磕磕巴巴地默三字经。  “……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陆曈停下脚步。  似乎在很久以前,她犯了错,回家时也被父亲这样罚抄三字经。  母亲想护,被父亲推出门外,木头做的戒尺又宽又长,映着父亲怒气冲冲的脸。  “养不教,父之过。陆曈,你如此顽劣,我教不好你,将来会有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的!”  养不教,父之过。  自己儿子犯了错,自该父亲来教育。  应该如此。  本该如此。  陆曈望着窗里的阴影,眸色一片淡漠。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昏黄溢了一地,葛裁缝的媳妇提着水桶从屋里出来,见到窗下驻足的陆曈一顿:“陆大夫?”  陆曈颔首。  妇人把水桶里的残水泼在屋外地里,笑着问道“这么晚了,去哪里呀?”  陆曈微笑:“回家。”  “噢。”妇人点了点头,又提着水桶进屋去了。  走了两步,忽又反应过来:“不对呀,仁心医馆不是后头嘛,陆大夫怎么往南边走?”  她开窗探出头去看,夜里起了薄雾,看不见女子的影子。  灯笼微光在脚下晃荡,浓重寒雾里,暖色的光驱走所有寒意。  陆曈微笑着走在夜色里,神色一片平静。  她要回家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  祝所有的大朋友们小朋友们都儿童节快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20章 珍爱 宫中灯火彻夜通明。  祭典死人是不祥之兆,皇帝太后震怒,虽不知戚玉台是如何钻进“瘟神”肚腹,教坊、礼部、钦天监一干人都被彻夜盘查。  最难办的是戚家。  太师丧子,既是苦主,又是罪人。  以三皇子、陈国公为首一干人直言戚玉台祭典服散终至死于亲父之手,乃上天降罚,连带整个戚家都应重罪。太子一派则坚称戚玉台之死另有隐情,实则为奸人所害。  宫中争吵不休,长乐池边血迹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裴云暎离宫第一件事,先去了医官院。  林丹青对突然找来的裴云暎面露惊讶:“陆妹妹?今日午后一过就回西街了。”  “说有几部医籍留在医馆,回去取了明日一早就回。”  裴云暎蹙眉。  林丹青望着他:“怎么了,裴殿帅,你找陆妹妹有要紧事?”  裴云暎问:“陆曈今日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林丹青想了想:“没有啊,和寻常一样。昨夜出事,还好她没受什么影响,下午走前还将地扫了。”  裴云暎眉眼冷峻,站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他心底总觉不对劲。  从宫中出来去医官院前,萧逐风嘲笑他:“这么着急去道喜?”  戚玉台死了,死在戚清手中,因果追随,大仇得报,是件喜事。任何一个知情人都会认为,此刻的陆曈应当是欢喜万分。  但裴云暎直觉不妥。  在宫里时,他老是想起昨夜长乐池边看见陆曈的那一幕。  她站在烟火下,嘴角噙着微笑。  平静的,如释重负的微笑,却让人忽地生出一种恐慌。  她要走了,要离开了。  耳边传来林丹青的声音:“裴殿帅?”  裴云暎回过神,对她道:“如果陆曈回来,记得立刻告知殿帅府。”  林丹青不解,仍点了点头。  裴云暎飞快转身,翻身上马,朝着西街方向扬鞭而去。  ……  朱门大户前,灯笼摇摇晃晃。  陆曈在太师府门前停下脚步。  秋寒料峭,太师府门前不似从前热闹,霜色冷清清铺一地。有隐隐哭泣声从府邸深处传来,若有若无,在冷寂黑夜里铺出一层凄凉的悚然。  陆曈抬眸,望向紧闭的朱色大门,唇角微微扬起。  戚玉台死了。  傩仪大礼,众目睽睽,漫天烟火,天子脚下,他死得轰轰烈烈,似只被囚禁在笼中的飞鸟,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最后在父亲剑下化为一摊肉泥。  真好。  他早该死了。  也不枉她这些日子一片苦心。  千方百计进入医官院,接近金显荣、诱崔岷上钩,她一步一步,总算走到戚玉台身边。  “池塘春草梦”诱戚玉台激发药瘾,从此太师府中燃烧的“灵犀香”彻底对他失效。从丰乐楼大火伊始,戚玉台的药瘾就似被开了闸洪水,覆水难收。  再然后,她赠给崔岷的方子使戚玉台反复,待她走到戚玉台身边,每日给他代替寒食散的药散……  那其实并不是什么代替的药散,那根本就是寒食散。  她只是在其中用毒克制寒食散药性,使得戚玉台感觉这药散于他身体并无当初那般明显效用。  丰乐楼大火后,盛京已经寻不到寒食散了。  但陆曈可以做。  有些毒物,也并非全都需要蝎子蜈蚣毒蜘蛛。  戚玉台在连续服食一段寒食散后,药瘾越发难以自抑,她以祭典当前太师府搜身之名断他几日药散,戚玉台便几近崩溃。  陆曈便在这时候,在傩仪之礼上,将那包没有加入克制药性之毒的寒食散交到戚玉台手中。  戚玉台无法控制自己。  他抗拒不了这种诱惑。  平日的药散只须一炷香便可恢复清醒,她交给戚玉台的那包寒食散,却要整一个时辰药性才会渐渐散去。  何况,昨夜傩礼提前一个时辰举行。  从头到尾,她都没想过要戚玉台发疯。  一个疯子,如何接受审判?他会失去一切记忆,只要周围人顺着他、由着他,或许连惊悸都会渐渐散去。  戚玉台必须死。  而且要清醒着死。  养不教,父之过,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戚清为袒护儿子,将戚玉台所犯下滔天大罪一一掩埋,她就要让这感天动地的父子情中画上一抹血腥。要让戚清亲手杀了他庇护的儿子,让戚玉台死在庇护他的父亲手中。  父子相残。  陆曈面上笑容淡了下来。  戚玉台死得不明不白,戚清一定会彻底调查,或许抓不住把柄,但他一定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他不必寻出证据,也不必验证是真是假,只要怀疑,就可以致她于死地。  陆曈抬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发间两只簪上的乌金纸蝴蝶,她已许久不曾戴过这样俏丽装饰,一时有些不适应。  接着,她收回手,继续提灯走到那扇朱色大门前,轻轻扣了扣门上兽面门钹。  门外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大门缓缓被拉开,门房瞧见陆曈愣了一下。  “下官医官院医官陆曈,”陆曈道:“有要事请见戚大人。”  门房狐疑打量她一眼,见她孑然一人,将朱门拉大了些,叫她进来。  陆曈随门房往里走,才要跨门,忽觉腕间一痛,一只手从旁伸过来,牢牢握住她手腕,将她拽得往后一跌。  陆曈回头:“裴云暎?”  门房也惊讶一瞬。  裴云暎沉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冰冷扫过门房,蓦地,吐出一句:“走。”  陆曈正欲挣扎,他力气却大得出奇,她几乎是被拽着走,脚步踉跄险些跟不上他步伐。  “放开我。”她低喝。  裴云暎面无表情将她推进马车,陆曈竟从他语气里听出几分切齿意味。  “安静。”  ……  夜更深了。  浓重墨色杳无尽头。  殿帅府中只余青枫几人守在门口,“砰——”的一声,凌乱脚步里,门被踢开,有人拽着人走了进来。  陆曈被甩进屋里,二话没说冷着脸往门口走,被裴云暎一把挡住门。  他眸底有一瞬戾气闪过,倏然却变得平静,像是压抑怒火。  “去哪?”  “与你何干?”  陆曈说完,伸手试图将他推过去,对方却似尊顽石矗立在门口,无论她怎么用力,前头都岿然不动。  “殿帅这是什么意思?”末了,她冷冷开口。  裴云暎低头,盯着她眼睛。  “你去太师府打算做什么?”  陆曈沉默。  他道:“说话!”  “戚玉台死了,我去拿医案。”陆曈仰头,“这又怎么了?”  “拿医案?”  裴云暎点头,蓦地抓住她手腕。  那只手腕纤细、白皙,修长柔软的手指嫩如葱尖,其间点着淡粉色蔻丹,似微微绽开的小花。  他握住陆曈手,咄咄质问:“这是什么?”  陆曈不语。  他冷笑,抓着她的手往自己手背间抓去。  陆曈一惊,猛地后退,慌乱之下推开他厉声道:“别碰我!”  裴云暎被她推得后退两步,幽深黑眸似是洞悉一切,静静看着她。  陆曈攥紧拳。  她从不涂蔻丹,要捣药,要分拣药草,要施针,需要一双干干净净、方便干活的手。  但她却在这双手上仔细涂满淡淡丹蔻,用来藏匿指甲中见血封喉之毒,没想到被裴云暎一眼看了出来。  其实,也不止是指甲,她的发簪,她的衣袖,她的包囊,全都藏满了各种各样的毒。  “你想和戚清同归于尽。”裴云暎开口。  他看着眼前人。  陆曈换了崭新衣裙,鲜嫩的玉色,似株新鲜绽开的动人春花。发间颤动的两只黄蝴蝶平白给这花朵增添几分娇憨。没有了平日的孤清冷漠,像盛装打扮的归乡少女,衣裙翩跹,眉眼娇俏。  可那种平静的灰败却很荒凉。  像一步步走近泥潭的人,眼中再不瞧其他风景。  屋中寂静良久。  烛光在夜色里无声流淌,转过人身上时,灯色也渡上一层冷寒。  陆曈就站在烛色的阴影里,良久,抬起头来。  “殿帅不是三皇子的人吧。”她说。  裴云暎眸色一动。  “黄茅岗猎场,太子与三皇子同时遇刺,陛下打压惩治太子,以至三皇子得了先机。”  “枢密院与殿前司是死对头,你却对枢密院一众事务熟悉无比,你和严胥根本不是对手,是暗地里的盟友。兵权分离,只是为了让皇上放心。”  裴云暎没说话。  “没否认,我猜对了?”  她笑起来,反而步步上前:“枢密院明明是太子的拥簇者,却与殿前司私下往来,你二人既不效忠三皇子,也不效忠太子,更不效忠于陛下。”  “你们效忠的是谁?”  她逼近他跟前,仰头望着眼前人,轻声开口。  “宁王,就是你们要推举上位的人吗?”  裴云暎低眸,淡漠看着她。  “想要推举宁王上位,似乎还缺一个理由。”陆曈声音越发轻柔:“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想不想听?”  她发间两只黄色蝴蝶在灯火下似乎闪烁细小微光,轻盈脆弱,仿佛一碰就碎。明明温柔清浅的话语,眸色却有一闪而逝的疯狂。  “殿帅不如与我做一个交易。”她微笑道:“今夜若我能成功杀了戚清,我会告诉天下人,我是元尧的人。是三皇子让我这么做的。”  “或者,我杀了戚清,你再来抓我,我可以成为你的功绩。你亲手杀了我,向元尧邀功,更能取得他信任。”  “作为交易,你替我护住仁心医馆。”  光影摇晃,四面死一般的寂静。  裴云暎站在她眼前,目光平静而漠然。  “这就是你的打算?”  “你杀戚清,替他们除去最后一个隐患,将来一旦事发,仁心医馆诸人尽可全身而退,再无后顾之忧。”  陆曈只看着他,第一次,声音对他软了下来。  “不好吗?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她仰头,指尖抚过青年胸襟前绣金的鹰纹,他方从宫里出来,公服未脱,灿烂的、华丽的绣金花纹摸起来竟有几分冰凉,似道隐秘的、微妙伤痕,不为人知地镌刻在心底。  “若成功,将来他登上大位,殿帅从龙之功,必然收获不小。”她开口,语气似含蛊惑,“不管你想做什么,有权就能选择一切。难道你不想往上爬?”  他道:“我更在乎你。”  陆曈一顿。  青年低眸看着她,平静开口:“陆曈,我更喜欢你。”  像是无法承接他眼里更深的东西,被那明亮华丽灼伤,陆曈收回手,冷冷道:“我已经知道了你全部秘密,你还不杀了我吗?”  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裴云暎看着她:“别总想着死。”  陆曈心尖一颤。  “你的家人若还在人世,只会希望你好好活着。”  陆曈打断他:“可我不想活着!”  裴云暎一顿。  “殿帅,我同你不一样。”  她一字一句地开口,每说一句,酸楚从心头更深处溢来。  “你有姐姐,有宝珠,你父亲尚在人世,不管爱也好,恨也罢,与人世间尚有牵绊。”  “但我没有。”  她仰头看着他,“复仇结束了,我已做完该做之事,如是而已。”  很多事情,她没办法让裴云暎明白。  她应该是个死人,她早该是个死人,复仇是她强留在人世的一口气。这口气支撑她走到现在。  如今,这口气散了。  她再无支撑之物,只想坠落。  裴云暎希望她活下去。  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活下去。  倒不如用这条破朽的残命,在最后发挥一点价值。  “那我呢?”  静室里,突然响起裴云暎的声音。  年轻人看着她,漆黑眼眸没有半丝温度,淡淡开口:“你打点所有,周全一切,用心庇护仁心医馆所有人,明知我对你心意,却要让我眼睁睁看你送死。”  “你从没考虑过我吗?”  陆曈面色一白。  不曾考虑过吗?  为何这样对他?  她明白裴云暎对她心意,也正是仗着这点心意,笃定他乖戾冷漠下总会不合时宜的不忍,所以放心将仁心医馆之后一切交给他。  让银筝交给裴云暎的信,写满之后仁心医馆的收尾,她把所有潜在危险仔细考虑一遍,珍而重之托付给他所有未了心事。  未曾想信还未送到对方手中,裴云暎就先一步找到她将她带走。  他总能第一时间看穿她企图。  脉脉灯火,流光缠绵。  女子固执地不肯低头,眼神平静又狂乱,似阵不知会吹到何处的风,  青年沉默望着她良久,俄而叹了口气,像是终于败下阵来,拉过她走到屋中桌前坐下。  他倒了杯热茶,把它塞到陆曈手中,声音温和:“大仇得报,你爹娘兄姊在天有灵,想要看见的只是你平安快乐。”  “陆大夫。”青年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要学会珍爱自己,如果你做不到,就让别人来。”  陆曈恍惚一瞬。  他坐在自己面前,明明生了幅多情模样,许多时候却又无情冷漠,当她渐渐接受这就是一个无情之人时,却又偏叫她窥见无情之下的一点温柔。  手中热茶暖意隔着杯子渐渐传递至她掌心,陆曈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蓦地一把拂开。  温热茶水滚落一地,白瓷四分五裂,清脆一声响,杯面细细描画的送春图霎时粉碎。  裴云暎顿了顿,视线掠过地上残盏,竟没生气,只看了她一眼,宽容笑了笑。  “青枫打听的人说,常武县的陆三姑娘小时候脾气很大,我还以为是骗人。没想到是真的。”  陆曈漠然:“你为何拦我?”  “不想你送死。”  “我只想杀了他。”  “我替你。”  他平静道:“我替你杀了戚清。”  他说得轻描淡写,宛如只是随口一提,但陆曈知道,他没有说笑。  胸腔熟悉的钝痛袭来,她抬眸,看着裴云暎,神色不为所动。  “我不相信任何人。”  “但你可以相信我。”  “陆曈,”他一字一顿道,“你可以相信我。”  更深的夜色从窗外汹涌而来,却在屋中灯火前蓦地止步,那点微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的光亮执拗地泛着暖色,将周围一切明确分隔开来。  她被包裹在这团安全的光里。  他开口:“就算你讨厌我,就算你不在意我的感受,难道你也不在乎仁心医馆其他人?”  “银筝、杜长卿、苗良方、阿城、林丹青、纪珣……”  他每说一个名字,陆曈的心就颤动一下。  “你真的舍得抛下这一切,对这些人和事没有一丝留恋吗?”  陆曈不语。  眼前浮现过很多画面,好的坏的,似张徐徐铺开的画卷,有些模糊了,有些尚清晰着。  她垂下眼帘,听到自己漠然的声音。  “我要回去了。”  丝毫不曾被他打动。  回答她的是对方更冷酷的声音。  “不行。”  陆曈抬眼看向裴云暎。  他起身,走到门口停下,微微侧首,语气平静:“在你打消这个念头前,我都会守着你。如果你不想见我,就换别人来。”  青年起身,推门走了出去,门外,青枫赤箭上前,裴云暎吩咐:“守好她,别让她出去。若出了半点纰漏,唯你二人是问。”  二人不敢大意:“是。”  他提起桌上佩刀,转身出门,赤箭问:“这么晚了,大人是去哪?”  裴云暎头也不回。  “太师府。”  今天是囚禁play(假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21章 决定 夜色冥冥。  太师府里,戚华楹醒来时,听到身侧蔷薇正与婢女说,裴云暎来府上了。  裴云暎?  戚华楹一怔。  哥哥尸骨未寒,他来干什么?  戚华楹一掀被子,下床就要去往堂厅。  堂厅里,戚玉台的棺材摆在正中央,府中一夜间所有灯笼换成白色,夜风吹来时,阴森森令人发寒。  戚清坐在座位上,漆黑纱袍裹着干枯躯体,神色一片死寂,看起来比棺材中的人更似一具尸体。  沉寂里响起脚步声,夜里分外清晰。  他抬起眼帘,浑浊老眼定在眼前人身上,许久,似才看清来人。  “裴殿帅。”他道。  裴云暎站定,目光扫过堂中棺材,末了,淡道:“戚大人节哀。”  太师点了点头,神色并无凄怆悲恸,沉默良久,平静开口。“刚才,下人说陆医官来过府上,被你带走了。”  “你想救她?”  裴云暎目色冷下来:“你想杀她?”  门口护卫一瞬警惕,手指纷纷握上剑鞘。  戚清抬手,制止护卫动作,又低低咳嗽起来,咳嗽几声,放下唇边手帕,慨然长叹一声。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他道:“自小千娇万宠,不曾受过什么委屈。本指望他光耀门楣,未料资质平庸,命格短促。”  戚清看向裴云暎。  眼前青年一身黑鳞锦衣,英气卓拔,似盛京城中万丈软红里的一柄寒刀,尖锐锋利,见血封喉。  可惜不是自己的儿子。  “你父亲比我命好,”他感叹似的摇头,“有你这样优秀的儿子,裴家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裴云暎淡道:“大人不必将我和昭宁公府绑在一处。”  “所以,你要为了一个医女,背弃裴家?”  裴云暎哂然一笑。  他轻蔑:“不曾同行之人,何来背弃?”  戚清没说话,细细盯着他,生了阴翳的老眼一瞬竟犀利万分,他突然开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娘当初为何而死?”  昭宁公夫人被乱军射杀一事,已过去许多年了。  裴云暎就是从那时起与裴棣生了嫌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当年内情,知晓之人已不在人世,明面上,昭宁公为平乱牺牲妻子,只是道义与私情抉择。裴云暎与他父子离心,也是顺其自然的事。  不过,戚清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只是这些年,他并未发觉任何蛛丝马迹证明裴云暎有异心。当初皇家夜宴,裴云暎以身相护,又得皇家信任,即便这信任不是百分百,殿前司在朝中地位也并非随意可动摇。  这些年,戚清也不是没劝过梁明帝提防宁王,然而宁王伪装太好,自梁明帝继位后,先皇几位皇子纷纷出事,梁明帝也惧天下人口舌,以至放虎归山,让那个看上去软弱无能的宁王活了下来。  斩草未除根,已失去先机。更何况,他一日比一日老,一日比一日衰败,天子之心已渐渐不满为他操控。如今就连储君之位,梁明帝也有自己的私心,打压太子,就是打压太师府。  内忧外患,君臣离心,戚家不再是铁板一块。  偏偏这时候,玉台出事。  “你是替三皇子来告诫老夫?”他问。  “不是。”  裴云暎冷漠开口:“我是替我自己来告诉大人,别碰她。”  他没说名字,可这个“她”字是谁,二人间不言而喻。  戚清脸色微沉。  他冷笑一声:“玉台出事前,只与她一人来往甚密,与她脱不了干系。”  “就算与她无关,此女也绝不可留。”  老者慢慢地开口:“我若要她死,你又如何,对我动手?”  闻言,裴云暎反倒笑起来。  “太师大人年事已高,我怎么能对长者动手?”  他抬眼,眸色刺骨的冷,嘲讽地勾唇:“戚家刚死了儿子,可还有个女儿。”  戚清目光顿时冷厉:“你敢!”  裴云暎笑着后退两步,指尖拂过腰上长刀。  “五年前皇家夜宴,太师见过我杀人的。大人不妨试试,是你的人快,还是我的刀快。”  “你动她,我就杀你……最心爱的人。”  他眉眼柔和,笑容灿烂,眼神却如寒刀利剑,杀气腾腾。  他没开玩笑。  走到门口的戚华楹脸色顿时苍白。  在她曾对裴云暎抱有幻想时,曾期盼过很多次他来府上。没想到第一次在府上见到他会是这样的场景。  这样的冷漠、锋利、剑拔弩张。  她为自己可怜。  裴云暎淡淡扫她一眼,那眼神令她胆寒。  直到对方离开,戚华楹也没从那一眼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堂中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戚华楹猛然惊醒,快步跑进屋里,戚清扶着绢帕咳得厉害,戚华楹眼泪顿时涌了出来:“爹!”  戚清望着她,闭了闭眼睛。  他只有一儿一女。  儿子,如今躺在棺材里。  女儿,自小出色,盛京无不称赞端庄得体,但这得体在倾盆大雨来临前不值一提,若他将来身死,谁能护佑戚华楹?  竟已,穷途末路了。  ……  天色浓如深墨,夜还还长。  东宫,太子元贞未就寝,披着中衣在屋中来回踱步。  太子妃从旁递上一盏热汤,被元贞一把拂开,神色很有几分烦躁。  他已被软禁在府中月余了。  梁明帝铁了心地处罚他,严令他出府。中秋夜他无法出席夜宴,祭典大礼亦没有他的影子。群臣都已看出梁明帝改立储君的打算,元贞心中很着急。  父皇一直不喜欢他,元贞心中清楚。比起自己,梁明帝更青睐陈贵妃所出的元尧。  陈国公一派势力渐长,未必没有梁明帝的默许。  父皇想废太子。  元贞自己也很茫然,不知什么时候,元尧就已到了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纵然父皇宠爱他,但自己才是长子,元尧凭什么?  他渐渐开始沉不住气,是太师戚清一直安抚他叫他不要心急,然而昨夜传回消息,戚玉台死了。  戚清的儿子戚玉台死了。  太师府只有一个儿子,戚清扶持自己,是为了将来给他儿子做打算,然而如今戚家继承家业的人都没了,戚清会不会不再站在自己这边,谁也说不清楚。  人心难测。  他兀地起身,叫心腹进来。  “你,去一趟太师府,给戚清带句话。”他说。  心腹吓了一跳:“太子殿下,如今那些人盯东宫盯得很紧……”  梁明帝对他猜疑,府邸四处都有天子眼线,这时候去太师府传话,十分冒险。  元贞怒道:“叫你去就去!”  没有时间了。  他有一种直觉,戚玉台的死仿佛拉开某种序幕,元尧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若他不能尽快改变处境,恐怕将来就再无机会。  他抓住心腹衣领,急促地开口。  “你告诉他,他儿子是死了,可他还有戚家其他族群。若等元尧登上大位,我死,他也逃不了,连他掌上明珠的女儿也保不住!”  “要他想清楚,是活,还是大家一起死!”  太子瞪着眼睛,长时间的禁足令他不如往日沉静,连带从前的傲慢也散了几分,像个病急乱投医的疯子。  心腹咽下骇然,诺诺应道:“是……”  ……  一夜过去,各有各的不眠。  陆曈这一夜歇在了殿帅府。  青枫和赤箭果然尽职尽责地守着她,不让她踏出殿帅府门口一步。  裴云暎又让人给银筝和林丹青递了话,只说萧逐风突发恶疾,陆曈留宿殿帅府给萧逐风治病,过几日再回去。  事关殿帅府,医官院自然不会说什么。银筝夜里来送了一回医箱,见陆曈人好好的,遂打消最后一点疑虑,只遗憾买好的荔枝腰子熬鸭凉了只能全进杜长卿肚子,絮叨了几句就先回西街。  陆曈也没将这些事告诉她。  多一个人知晓,不过徒增烦恼。  殿帅府的禁卫们倒是对陆曈很热情,虽未问她为何滞留此处,但唯恐怕她无聊烦闷,个个争着陪陆曈闲话解烦。  陆曈试图从这些人嘴里打听一点太师府的消息,但不知是这些禁卫嘴巴太紧还是确实不曾听到什么新闻,一上午过去,索然无果。  到了下午,殿帅府却来了个人。  来人是常进。  青枫把常进放进殿帅府,一进门,常进就拉着陆曈说话。  “昨天夜里我找你,丹青说你回西街了,今日一早回。今日一早,又说萧副使急病,你在殿帅府。”说到此处,常进四处打量一下,狐疑道:“怎么不见萧副使?”  “他痊愈了,回家休息去了。”陆曈面不改色道:“医正找我做什么?”  常进行色匆匆的,像是有要事。  常进看了一眼外头,叫陆曈进屋说话,这是裴云暎与萧逐风处理公文的地方,此刻无人,常进将陆曈推进去,把门虚掩上。  陆曈看着他动作,有些不解。  常进从怀中掏出一本文册,递给陆曈。  陆曈看过去,不由一怔。  “这是……去苏南救瘟的医官名册?”  常进叹了口气。  “苏南蝗灾后,渐有大疫起。宫中安排医官前往苏南治疫。本来么,我是不想叫上你的。”  “治疫医官多是老医官,你年轻,又没有治瘟经验,先前给戚家公子施诊,我就没将此事告诉你。想着你留在医官院也好。”  “不过,戚家公子这下出事了。”  常进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你与戚家公子曾有旧怨,戚公子如今死得凄惨,你先前为他治病,虽他的死与你无关,但太师府未必不会迁怒。我思来想去,你留在盛京反而危险,倒不如一同前往苏南,暂时避开是非之地,待此事过后,尘埃落定,再回京也不迟。”  陆曈愣住了。  她没料到常进会如此为她打算。  见她不语,常进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不信,解释道:“陆医官,你原先在民间坐馆,有些事并不清楚。平人医官在皇城之中没有背景,有时病着出事,难免被当作出气筒。”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发生。”  他叹道:“我不是危言耸听,实在不忍见你为这些无关之事牺牲。后日去苏南的队伍即将启程,你若不反对,我便将你名字添上,如此,也可免去麻烦。”  他凑近,压低声音:“年轻人,釜底抽薪,暂避锋芒,未必不是好办法。”  陆曈握紧手中名册,抬起头来。  “医正这样帮我,不怕引来麻烦?”  常进是个老好人,自打崔岷下狱后,院使一切事务暂由常进代劳。将自己名字添上名册,过后戚清一打听,立刻就知道是常进的主意。  何必为自己得罪太师府。  常进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陆医官,其实我去过一次西街。”  陆曈微怔。  他道:“崔院使的事过去后,我去打听了一回。后来才知道,仁心医馆坐馆大夫原来是苗副院使。”  “当年我刚进医官院,什么都不懂,吏目考核常常不过,是苗副院使把他医书手札借给我,帮我温习。医官院的老家伙,当初谁没受过苗副院使恩惠。”  他笑起来:“我去西街的时候,你去太师府施诊,没在医馆。苗副院使告诉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学生,让我在医官院中好好照拂你,别对你太严厉。又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说我已见过他了。”  “难怪你这么好医术,因为你有一位好先生。”常进感慨,“副院使托我照顾你,可你医术远在我之上,我没什么可教你的,身份也不显赫。如今戚家出事,要是我不能出力,岂不愧对副院使委托?”  陆曈默然。  她不知道常进找过苗良方,更不知二人间还有这么一层。  “陆医官,”常进正色道:“我能尽全力帮的,也只有这么多了。盛京戚家势大,你处境危险。然而苏南疫情严重,医官亦非万无一失,各有各的难处,如何抉择,在你自己。”  “事不宜迟,我不能久待,还得回医官院。”他道:“你好好想想,待想好了,明日午后前告诉我。”  他又嘱咐了陆曈几句,这才匆匆忙忙走了。带他走后,殿帅府门口梧桐树下,两人转了出来。  萧逐风看了一眼常进远去的背影,道:“你的陆医官运气不错。”  如今情势已对她很不利了,偏偏这时候还有个常进站出来帮她一把,峰回路转。  裴云暎不语。  萧逐风侧首:“舍不得?”他提醒:“这可是她最好的机会。”  “接下来你我都会很忙,盛京动荡,她留在此地反而徒生是非。就算你护着她,难道就不怕她冲动之下杀到太师府大开杀戒?”  裴云暎按了按眉心。  陆曈根本不畏死。  复仇完毕的她,一心只想和戚清同归于尽来保全身后所有人。她赴死信念太坚定,态度太决绝,他竟找不到什么阻拦的方法。就算现在将她关在殿帅府,关得了一时也关不了一世。  他原先觉得世上无不可克服之事,然而此刻对她竟束手无策,宛如他书房木塔中最难搭上的一块木头,无论如何,在她面前,一败涂地。  良久,他道:“我只是不放心。”  苏南疫情究竟如何,仅凭文书上短短几句难以窥清。  “她医术在医官院数一数二,又比别人更会杀人,十个男人也不是她对手,你在操心什么?”  萧逐风不虞,“有心思担心她,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说不定等她从苏南回来,真赶上给你收尸,说不定还会替你报仇,又有心思多活几年了。”  闻言,裴云暎笑了一下,淡道:“算了吧。要是我死了,看见她为我奔走劳累,只怕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萧逐风无言。  二人又默了一会儿,萧逐风开口:“不过,她也未必会去苏南。她自己就是常武县大疫那年离开陆家,去苏南,难免触景伤情。”  人总不想面对痛苦回忆。  裴云暎目光微动。  他其实也不知陆曈会如何选择。  他希望她留在盛京,他能看着她、护着她,又怕留在盛京,只会让这执拗的人再一次头也不回走向深渊。  进退两难。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二人回头一看,陆曈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一眼就看到院中树下二人,径自朝裴云暎走来。  萧逐风默不作声背过身去,快步离开。  陆曈在裴云暎面前站定。  梧桐树下落满一地黄叶,飘零空枝下,两人相对而立。  风吹过,一片落叶落在她发间,他抬手,轻轻替她拂去。  陆曈目光微动,仰头直视着他。  “殿帅不必一直拘着我,”她道:“府中禁卫也挺累的。”  裴云暎低眉望着陆曈,见她伸手,举起一封蓝皮文册在他眼前。  “我要去苏南。”她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22章 花上金铃 去苏南救疫的名册传到西街时,仁心医馆众人都懵了。  杜长卿揉了好几下眼睛,瞪着陆曈:“我没看错吧,名册上怎么会有你名字?”  陆曈把医箱放在桌柜上,语气平淡得像是要出门买杯甜浆。  “我要去苏南救灾,明日一早就走了。”  “不对啊,小陆,”苗良方拄着拐杖从里铺绕出来:“你今年初才进的医官院,连第一次吏目考核都没通过,从前也没救疫经验,医官院怎么会点你去苏南?”  杜长卿目光一闪:“是不是裴云暎?”  “你昨天去了趟殿帅府出诊,今日回来就说明日去苏南。”他破口大骂:“是不是那个黑心肝的动了什么手脚,逼你来着?混账王八蛋!”  “我是去救疫,不是去送死。”陆曈无言,“况且这是医官院的安排。”  苗良方疑惑:“医官院也不该让你一个新进医官使随行……是不是弄错了?”  陆曈默了一下,摇头:“我是苏南人,或许随行能对他们有帮助。”  杜长卿闻言,大大翻了个白眼:“我还是盛京人了,我对谁有帮助了?”又道:“不行,我老爹以前和我说过,大疫死人无数,也和送死差不多了。我看还是送礼给医官院,他们要多少银子才能把你名字除了?”  “杜掌柜,我是医官。”  “医官怎么了?医官不是人?医官就该冲着去送死?”杜长卿不耐,“少说什么医者仁心的废话,没那仁心,我俗人一个,你也甭当圣人,赶紧的,凑凑银子去医官院。”  陆曈一动不动。  苗良方叹息一声。  阿城缩在角落大气也不敢出,银筝站在毡帘前,眼眶微微发红。  杜长卿扯了两下没扯动陆曈,来了气:“使唤不动你了?”又发火,“你去年刚来仁心医馆和我做生意提条件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滥好心呢?装什么菩萨!”  陆曈挣开他的手,道:“我想去苏南。”  秋风清凛,门口李子树下落叶萧萧,聚拢又飞散。  里铺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杜长卿埋头,一言不发走到里铺座前坐下,没好气问:“就非去不可?”  “是。”  他不说话。  其他人也不说话。  仁心医馆里,陆曈要做的事,从来没人拦得住。譬如春试,譬如去太医院,一旦下定决心,绝不为任何人改变。  也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过了一会儿,苗良方张口:“我给你写方子。”  像是终于有了主心骨,苗良方絮絮道:“我没去过苏南,但我从前曾见过生了疫病的人。苗家村有各种防疫病的方子,不知你用不用得上。我全给你写上,万一用得上呢?”  “医者,仁爱之士也。”他看向陆曈,叹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去苏南。”  杜长卿烦得牙酸。  他道:“婆婆妈妈,我去医行问问去疫地要带什么!”掉头走了。  其实众人也心知肚明,医官院的名册都已通过,白纸黑字落下,又岂是送点银子能改变的?只是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行程又很是仓促,众人一时难以接受。  事不宜迟,阿城和杜长卿即刻赶去医行,苗良方伏在桌案,凑近开始为陆曈写记忆中的医方。  陆曈掀开毡帘回院子收拾衣物,银筝跟了上来。  银筝站在门口,看着陆曈一件件叠好衣裳,突然开口:“姑娘,我和你一起去。”  陆曈转过身。  银筝举步进屋,语气哽咽,“我也是苏南人,我能帮你……”  她不知道出了何事,但在这之前,去医官院也好,去戚家也好,总是在盛京。  苏南却不一样。  远在千里,又是瘟疫横行,她从没和陆曈分开过这样长的时间,总让她生出一丝恐慌,生怕陆曈日后不回来了。  陆曈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医官院随行医官行队,你插不进来。”  “我可以偷偷跟上!远远跟着你们。”  “太危险了,我还要分心照顾你。”  “姑娘……”  陆曈走到她身前。  “何必回苏南呢?”她道:“既已走出去,就不要回头。”  银筝僵住,抬眼望向眼前人。  陆曈站在她面前,乌眸明湛,那双眼睛总是平静淡漠,但被她凝视时,却总能让人无端安心下来,好似天大的事情在她面前也不值一提。  一如初见。  过了一会儿,银筝问:“姑娘还记得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吗?”  不等陆曈回答,她自己先轻声开口:“我还记得。”  她病得厉害,浑身上下疼痛难忍,鸨母叫人用一卷席子把她卷了丢到落梅梅峰的乱葬岗去。  她哭着去抓鸨母的裙角:“干娘,干娘别丢下我,吃点药,吃点药我就会好起来的——”  被鸨母一脚踢开。  “好个屁!”鸨母指着她鼻子骂道:“买药不花钱啊!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这里是花楼,不是济善堂。我养你这么久,这么早就染病,赔钱货!”  言毕,仿佛厌恶什么脏东西般捂住口鼻,催促下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抬走!”  她便被抬去山上。  银筝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冷雨夜,山路泥泞,风声凄凉。  她独自一人躺在乱坟岗里,绵绵雨水打在脸上,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满心满眼都是绝望。  这一生潦倒,生如蓬草,死得也狼狈。平人的一生,半丝尊严也求不得。  山间夜空似张无边无际大口,贪婪吞噬人间仅有生气。就在这灰冷里,她看到一束光。  一点微弱的、在雨夜里匆匆而来的光亮。  她疑心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却又觉得那幻觉十分真切。一个背着背篓的人走来了乱坟岗,在四处走走停停,捡拾什么。  那点光来到自己面前,一只手贴上了她面颊。  那只手冰凉柔软,默不作声摸向她脖颈,动作却很轻柔,紧接着,替她拂开挡在眼睛面前的凌乱长发。  银筝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年轻姑娘的脸,苍白秀美,斗笠下,一双眼眸漆黑似落梅峰夜色,在雨夜里灼灼发亮,蹙眉看着她。  银筝张了张嘴,虚弱却令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说话。”  姑娘像是明白什么,放下背篓,转而起身抓住银筝手,将她背了起来。  “我救你。”她说。  我救你。  三个字,如雨夜风灯,是救命稻草,她紧紧抓住,再不敢松手。  窗下花丛蟋蟀低吟,银筝出了一会儿神,回过神来,眼中隐隐有泪,笑道:“我那时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料到会遇到姑娘。”  她爱诗爱画,沦落于世间肮脏污浊之地,却在见遍下流丑恶嘴脸之后,遇到世间最真挚美好之人。  是她这不幸的一生里唯一一次幸运,或许是老天对她仅有一次的垂怜。  陆曈道:“都过去了。”  银筝默然。  都过去了,苏南是过去,不好的回忆也是过去,她在西街安宁了太久,回首时,才发现盛京离苏南竟然这么远。  “留在西街吧。”陆曈道:“这里很好。”  她是无根之花,随意飘摇,好不容易在这里寻到安隅一角,再舍不得放手。  “你还会回来,对吗?”银筝问。  陆曈看向窗外,梅树亭亭,尚未开花,她说:“我走之后,替我好好照顾这株梅树。”  她目光掠过梅树下潮湿的泥土,却没有回答银筝的问题。  银筝沉默一下。  “姑娘,其实我有个妹妹。”  她说:“我爹为填赌债把我和妹妹卖进花楼,我和妹妹想逃走被发现,她没挺过去,被活活打死,我留了下来。”  “看到你时,我总想起她,是我没保护好她。”  “我知姑娘复仇心切,对姑娘来说,世上没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但若我是你姐姐,见你如此,只会心疼。”  银筝叹息:“你要多为自己想想。”  陆曈道:“我知道。”  “和小裴大人,你喜欢他,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欢他,就算了。不要为难自己。”  陆曈“嗯”了一声。  “姑娘,”银筝最后看着她,“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  临别之意,千言万语,陆曈沉默一阵,点头:“好。”  ……  这一日过得很是匆匆。  因这消息来得突然,众人准备东西也准备得仓促。陆曈傍晚时回了医官院,第二日一早同医官院随行车队一道出发。  一夜天明,到了第二日清晨,陆曈起床时,林丹青已坐在门口喝粥了。  “医官院的素粥,不知下次喝到要等多久。”她抬手,递给陆曈一碗,“尝尝。”  陆曈接了过来。  林丹青也要去苏南。  听到林丹青在医官名册上时,陆曈也很惊讶,不知她是如何说服的林父。  “这有什么难说服的?”林丹青满不在乎道:“是我主动请缨,告诉他,此去苏南,是立功的好机会。要凭吏目考核一级一级往上升,等当上入内御医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更别提当院使。去苏南就疫可不一样,救疫结束回到皇城,其赏可省三级吏目考核。”  “富贵险中求,况且又不是他冒险,他听了,假惺惺担心了一阵,答应得可爽快了!”  陆曈问:“你姨娘怎么办?”  “‘射眸子’之毒已解,我姨娘已无需人照顾。况且我医术高明嘛,她也想叫我出去走走证明自己。”  她说得容易,陆曈却知其过程必定不轻松,不过林丹青不愿多说,她便也没有多问。  二人用完粥,起身出发,常进已在门口等候了。  此去苏南,多是有过救疫经验的老医官,新进医官使里,只有林丹青和陆曈二人。除此之外,纪珣也在。  “听说他也是主动要求添上救疫名册的,医官院对此很重视。”林丹青与她咬耳朵,“也是,他医术卓绝,倒比那些老医官或许更有主意,咱们这次有他同行,救疫也会稳妥许多。”  陆曈点头。  常进核对完名册上的人,带医官去随行车队,车队里还有一些御药院的人,陆曈瞧见石菖蒲也在其中。瞧见陆曈,石菖蒲还对她打了个招呼。  秋日清晨,朝露未晞。城门两岸四面衰草,一行南雁飞过,远去雁声里,车队轮子“咕噜噜”驶过。  “等等——”  忽有熟悉人声传来,坐在马车里的陆曈心中一动,掀开车帘。  有人跟在马车后跑了过来。  是银筝、阿城和杜长卿,苗良方落在最后,拄着拐杖健步如飞。  马车停了下来,常进与外头随行护骑说了几句,示意陆曈下车。陆曈下了马车,几人气喘吁吁地在她面前站定。  “差点没赶上。”杜长卿把偌大一个包袱往陆曈手里一塞,“省着点吃。”  沉甸甸的一包全是吃食。  苗良方从怀中掏出个厚厚信封:“昨天匆匆忙忙,你要回医官院,我夜里又想起几个方子,赶紧写上。你拿着,万一到苏南用得上。”  他眼底两团乌青,睡眼昏蒙的模样,俨然苦熬一夜,筋疲力竭。  陆曈接过方子,问:“医官院不许亲眷送行,你们怎么来的?”  未免生事,随行车队一大早启程,家眷不可探视,这几人却追了上来。  银筝道:“本来只说来城门碰碰运气,不让说话就算了。恰好遇见小裴大人公务经过,与他说了,就放行了。”  裴云暎?  陆曈一怔。  阿城笑着指向远处:“还没走,那不就是。”  陆曈顺着他手指看去。  深秋时节,金风拂拂,斑驳褐色砖墙之上,一道绯色身影站在城楼高处,在秋日清晨日光中鲜亮耀眼。  日光照着青年俊美锋利的五官,他在高处,她在楼下,视线交汇处,若烟光日影,无声浮动。  他没有说话,就这样淡淡地、平静地目送她。  身后传来常进催促,陆曈收回目光,抱着包袱和信,只短促地与几人告别,匆匆上了马车。  马车走了一段,陆曈想了想,掀开车帘,回头望去。  高楼已远,日照城墙,金阳下,已没了那道绯色影子。  他已经离开了。  ……  城楼下,风清野旷。  萧逐风问身侧人:“特意让他们多送一趟,意义何在?”  一大早去西街将人接来,只为送行,实在令人无言。  “牵绊。”  裴云暎道:“有牵绊,人就会想活。”  “那你怎么不去告别?你还不够格成为她的牵绊?”  裴云暎一哂,没理会他,径自往前去了。  值守一夜,他打算回府换件衣裳,刚到门口,就见裴云姝从隔壁大门里出来。  见了他,裴云姝面色一喜。  “阿暎,你回来得正好,我刚才听人说,陆大夫去苏南救疫了,这是真的吗?怎么先前一点消息也没有。不是说,救疫都是老医官,她一个年轻姑娘,才进医官院不到一年,去苏南岂不是很危险?”  裴云暎进屋,裴云姝追在他身后:“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裴云暎卸下腰刀,松了松衣领,深吸了口气,对她道:“姐姐,是陆曈自己要去的。”  “可是……”  “你我都不能替她选择。”  他强势一回,裴云姝愣了一下。  “我只是担心……”瞥见青年眼神,她又沉默下来。  屋中安静一刻。  一阵风吹来,院中倏然传来细碎铃声,轻盈鲜脆。  裴云姝疑惑,循声看去,不由一怔。  裴云暎府邸院子里,向来空空落落,以至段小宴常打趣说是练剑练刀好去处。  然而眼下花圃里,竟不知何时种上大片大片木槿。  木槿已开花,若白霜,若红霞,种在花园里,秋光浓艳。  疏枝密叶里,又点缀细细红丝,其中缀满金铃,系于花梢之上。随风动,金铃清脆作响。  裴云姝呆住:“花上金铃?”  书上记载,曾有王室“好声乐,风流蕴藉,诸王弗如也。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掣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诸宫皆效之”。  裴云暎从来不喜花木,府上肃杀简致,裴云姝不知他何时竟效仿前人做“护花铃”。  明明上次七夕时,这里还一片荒芜。  可做“护花铃”,是为“惜花人”。  他何时怜惜起花草?  “怎么突然喜欢上木槿了?”她不解。  “不好吗?”  他淡淡吟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语调轻慢,似踏青湖边归来情动少年,字字动人。  裴云姝茫然一瞬,看着眼前一片融融花木,下意识开口:“可木槿是野花,何以用得着护花铃?一朝一夕,花就败了,只享一日灿烂。何不种些牡丹月季?木槿并不会为你长相开放。”  裴云暎低头笑了一下。  “自然要护。”  他看着眼前木槿:“风会吹她,雨会打她,暑日严酷,雪日寒冻。鸟雀啄食,还有园外摘花人。”  “我欣赏所爱之花,当然要护。我愿做一辈子护花人,是不是为我开放不重要,只要花开得好,做一辈子护花人又何妨?”  他声音平淡,却如重鼓闷锤,令裴云姝大吃一惊,恍然明白什么,朝裴云暎看去。  花光绮霞里,绚晓秋光照亮青年英俊眉眼,那片艳繁落在他眼中,裴云暎看着,平静开口。  “我想守着她。”  “但她拒绝我保护。”  他道:“她不需要我保护。”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23章 宫中 秋风起,草木黄。  庭院长阶里苔痕深深。  太师府中,檐下白纱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祠堂里一排排漆黑牌位像一尊尊倒立棺材,整整齐齐立着,影子在昏暗烛火下吊得老长。  戚玉台昨日入葬了。  太师府嫡子入葬,丧事却办得极为简朴。祭典死人乃大不祥之兆,因此戚玉台死因并未宣扬,宫中禁止议论此事,至于对外,只称说戚玉台突发恶疾,重病过世。  虽祭典一事未曾外传,然民间难免猜疑。戚玉台正值壮年,过去又未听过有何宿疾,陡然发病离世,如何也说不过去。倒是先前丰乐楼大火一事又被街巷平人拿出来津津乐道,真相如何,扑朔迷离。  屋中传来低低咳嗽声。  戚清坐在屋中。  操劳戚玉台的丧事,令他本就年迈的身体迅速衰弱,干瘦枯瘪的身体愈发显出一种腐烂死气。  戚华楹已经休息去了,戚玉台过世,作为戚家唯一的女儿,她也要接迎前来吊唁的客人,劳累不小。  梁明帝彻查戚玉台死因,三皇子在其中阻挠,戚玉台如何死的并不重要,相比而言,祭典服散、不祥之兆成了更大罪过。前来吊唁之人个个作出哀戚之色,其下面容各不相同,怜悯的、幸灾乐祸的、落井下石的,像丧礼上涂了油彩的杂戏。  他一一看过。  四周更寂静了,惨白灯笼被风吹得乱晃,青荧荧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他脸上,像独坐于堂厅中骤然出现的鬼魂,  他在这沉默里忽然开口。  “去苏南的随行医官车队到哪里了?”  管家躬身,回道:“昨日听说快过广云河,接连下雨耽误了些时日,等过了广云河,就至孟台了。”  戚清阂眼。  去苏南的医官车队数日前出发了。  救疫的医官名册上,最后一日,忽地添上陆曈的名字。  常进竟敢阳奉阴违,胆大包天,这其中固然有裴云暎的手笔,然而当时忙于戚玉台丧事、应付三皇子为难的戚清分身乏术,让陆曈釜底抽薪,彻底远走高飞。  如今戚玉台的丧事理完,是时候清理旧账。  他淡道:“找人跟上,途中寻个机会,杀了她。”  管家一凛:“是。”又担忧,“可是裴云暎那边……”  上次裴云暎登门威胁,言犹在耳。若陆曈出事,他不会放过戚华楹。  戚清冷冷开口:“竖子骄狂。”  年轻的殿前司指挥使,连胜几着就不知天高地厚。他只有一双儿女,为了死去的戚玉台,为了活着的戚华楹,陆曈也必须死。  不管她在盛京,还是苏南。  不管戚家最后是赢,还是输。  管家不敢多言,领命应是。  戚清默了一下,突然道:“等等。”  老者垂目,慢慢转了转腕间佛珠。  裴云暎牵挂这个女人,一路必安排有人尾随暗中相护,此刻动手,不免打草惊蛇。  片刻后,他开口:“到苏南后再动手。”  “是,老爷。”  ……  寒夜幽幽,孤灯如鬼,今夜月光凄凉更胜往日。  枢密院密室里,并无窗户,桌上灯烛并墙上火把相映,照着陈旧囚室石壁。  萧逐风从石阶走下来,将手中一只银壶放在桌上。  裴云暎看了一眼:“茶?”  “人生够苦了,喝点酒吧。”萧逐风道:“散散你难看的愁容。”  裴云暎笑了一下,看萧逐风倒了一小盅酒,推到他面前。  他拿起酒盅,在指间把玩一圈,“啧”了一声:“临行前喝酒,怎么有种断头酒的意思,”顿了顿,又道:“是不是有点太不吉利了?”  “不会。”萧逐风在他对面坐下,平平淡淡开口:“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你情场失意得一败涂地,我们计划一定顺利得令人吃惊……”  裴云暎:“……”  他嗤笑一声,擒着酒盅送至唇边,酒水入口,辛辣刺鼻之际,裴云暎微微蹙眉。  “含香酒?”  萧逐风耸了耸肩:“老师拿的。”  他二人少时在严胥手下做事,萧逐风在先,裴云暎是后来者,算来算去,也有几分同门师兄弟的交情。  严胥苛刻,训练武艺常使他二人交手,每每摔打得鼻青脸肿不可罢休。  年纪小时,总吃不得苦,严胥要等灯油燃尽方将他二人放出囚室。那时只恨灯油太多,长夜难渡。多年以后回头,却又唏嘘灯油太少,遗憾当年蹉跎时光。  那时候,每次交手完,严胥会让他二人喝完一壶含香酒,含香酒辛辣难闻,却对疗伤颇有奇效,两人都是皱着眉头喝完。  到今已许久未喝了。  过了一会儿,萧逐风嘲笑:“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你我交手时。你被打趴在地,狼狈至极。”  裴云暎冷笑:“你记错了,选殿帅的时候,你差点被我砍死。”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萧逐风是孤儿。  他在慈幼局长大,五岁时被严胥带走,成为严胥徒弟。  裴云暎来之前,严胥最看重他,裴云暎来之后,情势有所变化。  年少时,胜负欲总是很强。萧逐风讨厌裴云暎,严胥却要在他们二人中选择一位,作为埋伏在殿前司的钉子。  那时较量不少,彼此都看不顺眼,明争暗斗。直到有一次,二人执行同一项任务,其间惊动他人,萧逐风被人埋伏,裴云暎已逃了出去,却在最后关头折返,带着他一同逃走。  那次两人都受伤不轻,之后严胥狠狠责骂裴云暎,却点名要他进了殿帅府。  后来,裴云暎成了指挥使,他成了副指挥使。  墙上火把照得屋中光线混沌。  萧逐风道:“昭宁公找过你了?”  “找了。”  “要你救裴家?”  “很明显。”  萧逐风没客气:“无耻。”  裴云暎叹了口气。  “你没爹是个孤儿,我有爹还不如孤儿,真不知谁更倒霉。”  话音刚落,囚室里传来人声:“还有心思闲话,我看,被你二人牵连之人最倒霉。”  二人转头,严胥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他一身黑衣,袍间苍鹰刺绣金光粼粼,护腕、长刀、轻甲齐齐上阵,眼角疤痕在灯火下狰狞无比。  “都准备好了?”  二人应了。  “你姐姐和宝珠,我已安排人将她藏好,再无后顾之忧。”严胥视线掠过裴云暎,停了停,道:“你既被抛弃,也没什么放不下的,给我打起精神。学学你心上人干脆。”  裴云暎无言以对。  陆曈已经走了,确实挺干脆的。  在她去苏南前,被关在殿帅府守着前,他在夜里收到银筝送来的一封信。是陆曈亲笔所书。  信上所写,皆是要裴云暎在她死后护住仁心医馆众人,其中不乏拿他们往日交情做引,声情并茂,字字殚精竭虑。  恐怕高寿的戚清死前交代遗言,也不会比这更周到而干脆了。  也正是因为那封信,他才下定决心不再阻拦陆曈去苏南。  他在这封信中窥见陆曈死志,一个一心求死之人,留她与戚清同处盛京,一定会出事。  严胥打量他一眼,瞧见他眼底怔忪,微微眯眼,似是瞧不上:“你倒真喜欢她。”  裴云暎唇角一扯。  他遇到过很多女子。  如他母亲那般温柔和婉的,如他姐姐那般善良开阔的,他收到过很多真心,许多爱慕,却没想到自己最后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一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害他的女子,一个面上平静从容,暗中却已将毒药握在掌心、随时与仇人同归于尽的女子。  一个不怎么喜欢他的女子。  无法逃避的心动,否认不了的感情……  似他书房木塔最顶上那颗摇摇欲坠的木头,只轻轻一碰——  轰隆一声巨响,防线溃不成军。  “怎么办呢?”他懒洋洋一笑:“我们师徒三个,个个感情不顺被抛弃,或许是此地风水不好,才总事与愿违。”  萧逐风:“……”  严胥不想理他:“带着刀赶紧滚。”  二人起身,提刀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又被严胥叫住。  “你们两个,”他沉默很久,吐出一句:“小心点。”  “啰嗦。”  二人走出密室,裴云暎在前,萧逐风道:“问你件事。”  “说。”  “当初争殿前司名额那一次,你明明逃出去了,为何回头救我?”  裴云暎一怔,失笑:“你怎么还记着?”  “别废话。”  他便无所谓道:“我是英雄嘛,看你被打那么惨,心中过意不去,当做善事了。”  “哦。”萧逐风上前一步,越过他道:“英雄,那你今夜自己多提防。”  “要是被人砍死了,我绝对不会来救你。”  裴云暎啧啧啧了几声:“铁石心肠。”  又按住腰间银刀,看向远处浓浓夜色,笑道:“行吧,今晚来多少,杀多少——”  ……  “当——”  渺远钟声顺着夜风飘来,勤政殿里,梁明帝猝然惊起。  御案上,一碗褐色汤药微微冒着热气。  “皇上。”总管太监低声道:“药快凉了。”  梁明帝盯着眼前银色药碗,眸色阴沉。  皇室之中,碗盏杯具皆由金制,先皇过世后,梁明帝令人将自己素日所用器具统统换为银质,为此,还曾引起御史弹劾,称言有损先祖规矩。  不过,规矩是人定的,在他撤了几个老御史的职后,此事就无人再提了。  梁明帝拨开御案堆成山的奏折,伸手接过药碗,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药水苦涩,饮尽后,喉间仍有酸苦残意,他抬手,丝帕拭去唇角药痕。  “傍晚时,皇后娘娘来过,在门外撞见贵妃娘娘,二人起了争执。”总管觑着帝王脸色,小心翼翼开口,“晚间太后娘娘来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才各自回宫。”  梁明帝揉了揉眉心。  皇后是为太子而来,陈贵妃也是为太子而来。  太子被禁足已久,两面都有些忍不住了。  他改立储君之意早有征兆,朝中两派争执不休,帝王心思却从未变过,元尧——一开始就是他心中继承大统之人。  元尧伶俐矫勇,最肖似他。  正如他肖似先皇。  正因这份肖似,先皇格外偏爱他,以至当年他的兄长、太子元禧纵然文雅通远,文武俊才,在先皇心中,仍比不得他的位置。  有支持他朝臣说,先皇或有改立储君之意,他心中期盼,到最后失望。  嘴上偏心的父亲,却仍要将江山交到兄长手中。于是元禧死在那场秋洪之中,先皇病重离世,所有兄弟死的死残的残,他登上江山大位,风头无限。  命运如轮盘,轮转不休,待他有了元尧,又最青睐元尧。  元贞鲁莽平庸,并非帝王之才,他亦不喜皇后,最忌惮的,还是戚家,那位曾经扶持他登上皇位、如今又支持太子继位的太师。  不过,戚清毕竟老了。  老去的虎不足为惧,唯一的儿子又已死在祭典,无需他出手,戚清已无斗志,不足为惧。  梁明帝望着桌上空银碗,眸中闪过一丝杀机。  他决不学昏昧虚伪的先皇,他喜欢哪个儿子,就要哪个儿子做皇帝。皇权至高无上,既已走到高处,何须忌惮他人,自然是万事遂心,不必克制,不必依仗祖宗规矩。  他会替元尧扫清一切障碍——  “太后可有留话?”梁明帝问总管。  “不曾。”总管道:“皇上恕罪,奴才当时瞧皇后娘娘气急,怕惹皇上心烦,不敢禀告。”  梁明帝不耐摆手。  皇后来,无非是为元贞求情。如今大局已定,两个儿子,他选元尧。  太后常年礼佛,从不过问朝堂,这也是她能安然无恙这些年的原因。  梁明帝愿与她将母慈子孝之戏演到最后。  只是还有一个人——  “宁王可有动静?”  “回陛下,宁王殿下已数日不曾出府,未见异常。”  梁明帝面色发沉。  宁王是他唯一留下的兄弟,因当年他回京时自己已登上大统,手足又接连出事,宁王若在出事,未免惹人口舌。  他留着宁王一命,当个笑话养着,瞧不起对方,亦提防对方。  不过近来却隐隐令他有危机感。  多留了这么多年,也是该时候除掉最后一颗废棋。  窗外夜沉沉,浓重墨色像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呼啸夜风发出幽幽尖啸,伴随某些纷乱惊呼。  梁明帝蓦地抬头。  “什么声音?”  明天进最后一个苏南副本啦,苏南副本主要还是六筒的自我救赎和小裴的感情线(不会异地恋的最多两三天),大家可以养养再来看!评论区功能维护发不了回复就在这里再回答一下,亲亲有大婚有,不要着急都有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24章 行途 十月节,已近立冬。  广云河水面渐结薄冰,宽阔大河之上,巨船缓缓靠岸。  一群身穿深蓝棉袍的人从大船甲板纷纷而下,远远望去,似荒原中一行蚁群,踽踽独行。  河畔有暂时落脚的茶坊,茶坊主人送上几壶热茶烫面,摆出几盆炭火,人群渐渐热闹起来。  林丹青打了个喷嚏,抱怨了一声:“好冷。”  身侧医官宽慰道:“马上就过孟台了,挨着河是冷些,过了孟台要好得多。”  去往苏南的随行车队已出发半月了,其间广云河一段需乘船,立冬后河面结冰,又连日下雨,脚程耽误了些。  盛京处北地,冬日一向很冷,原以为苏南靠南,冬日暖和得多,未料不仅不暖,比盛京的冷还添了份潮湿。连身上棉袍都像是在冰里浸过般,又冷又沉。这还没到苏南,有医官手上就先生了冻疮。  常进从茶摊后厨走出来,递给陆曈和林丹青一人一碗热汤,道:“趁热喝暖身子。”又看向陆曈:“陆医官感觉如何?”  陆曈苍白着一张脸,接过常进手中热汤,颔首:“好多了。”  行路长远,陆曈比别的医官还多了一份折磨,她晕船。  过广云河乘船得七日,陆曈从未走过这样长的水路,纵然晕船药吃了不少,仍吐得昏天暗地,下船时,脸都瘦了一圈。  “陆妹妹,从前见你无所不通,没想到是个旱鸭子。”林丹青拍拍她肩,又思忖,“或许老天爷是公平的,医术给你些天赋,别的事就要寻你些不痛快,否则怎么这么多人,就你和纪医官二人晕船成这幅模样?”  旱鸭子不止一个,纪珣也是。  不过纪珣又比陆曈好些,至少晕船药对他有效。  听见谈论自己,纪珣朝她们这头看来。  林丹青被抓了个正着,镇定自若地端着热汤起身离开,走到常进身边佯作交谈。陆曈低头喝汤。  汤是茶坊主人自家做的白萝卜鸭子汤,清甜鲜爽,一口下去,胃里渐渐熨贴起来。  正喝着,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影,陆曈侧首,纪珣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怔了一怔,听见纪珣开口:“你好些了吗?”  陆曈点头。  众医官都打趣他俩是整条船上唯二的旱鸭子,总有几分同病相怜。  “本想做一味晕船药给你,没想到到下船也没做出来。抱歉。”他说。  纪珣虽也晕船,但吃过晕船药立刻好转。陆曈却不然,整整难受了七日。  一整船医官,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医官,愣是没找出一个靠谱方子,就连天才医官纪珣也不行,做出的晕船药被陆曈吃下去,丝毫没有好转。  要说出去,实在让人怀疑这群人究竟能不能解决苏南疫病。  纪珣看着她,神色有些奇怪:“不过,为何所有的晕船药都对你毫无效用?”  “或许是心病。”陆曈坦然回答,“我心中忧惧,所以无论用什么药物,都没用。”  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原因。  纪珣点头,没再说这个,转而说起别的:“过了孟台,再走几日就是苏南。”  “陆医官是苏南人,归乡在即,心中可会紧张?”  陆曈垂眸:“紧张无用。”  “我以为,陆医官是为了家乡才主动要求前往苏南。”  陆曈不语。  去苏南的老医官里,撇开纪珣不提,林丹青一个新进医官使混入已是十分出格,临行前,又添了一个陆曈。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陆曈是为了避免太师府迁怒才远走苏南,不过,也有人认为,陆曈是苏南人,主动要求前往,或许是忧心故乡。  只是这一路上,众医官商讨治疫良策药方,陆曈都表现得很平静,瞧上去未免有些冷血。  默了默,陆曈道:“纪医官认为是怎样,就是怎样。总归我已经在路上了。”  纪珣看着她,想了想,犹豫片刻才开口:“我有件事,想问陆医官。”  “何事?”  “戚家公子出事前,先由崔院使行诊,后来崔院使落罪,你接替崔院使之职。戚公子的医案只有你能翻阅。”  “不错。”  他道:“虽太师府说戚公子是因丰乐楼大火受惊致病,但我听旁人口中症像,戚公子更似癫疾,我记得陆医官曾问过我:茯苓、茯神、没药、血竭、厚朴……再加一味山蛩虫如何,我说过,若用此方,短时间里,或可舒缓情志,平息癫疾。但长此积累,体内余毒淤积,麻痹神智,表面是好了,实则病越重,将来疾症反复难治。”  纪珣看一眼陆曈,见陆曈神色平静,并未反驳,才接着说道:“后来戚公子反复生病……”  “纪医官此话何意?”陆曈打断他的话。  “我是为戚公子治病,戚公子也并非癫疾,这一点,崔院使、太师府都已反复说明,世上没有凭一句问话就定罪的道理。”  她开口:“况且,戚公子在傩祭之上死于父亲之手,是众目睽睽的事实。纪医官秋后算账,莫非是认为,无论如何,只要我曾登门戚府,身份高贵的戚公子身死,作为他医官的、平人出身的我便不能苟活,非得陪葬不可?”  这回答尖锐,纪珣怔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纪医官处心积虑寻找我的罪证,是为何意?”  纪珣语塞。  戚玉台确实是死于戚清之手,这一点和陆曈没有半分关系。  他也知道若陆曈不跟着救疫医官前往苏南,或许会被牵连连累到这桩事故之中。  自己于医案的怀疑反而令陆曈如惊弓之鸟,是他没有考虑周到。  “抱歉,”纪珣道,“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医案上有些不解之处,日后不问你了。”  陆曈没说话,二人正沉默着,忽然间远处石菖蒲匆忙奔来,神色有几分惊惶。  随行医官中,石菖蒲平日里最是随性自在,不商讨救疫时,十有八九都在睡觉,剩下一二在吃饭,难得见他如此惊惶。  石菖蒲一口气跑近,拉起常进就往一边走,隐隐有声音传来:“刚才孟台驿站那边的人过来接应,京城里出大事了!”  陆曈心中一动,抬眸朝二人远走的方向看去。  出大事了?  石菖蒲将驿站传来的消息带给常进,不多时,整群救疫医官都知道了。  盛京确实出大事了。  前些日子,车队忙着赶路,日夜兼程。后来过广云河,七天七夜都在河上,什么信件都传不过来。  是以这消息都传到孟台了,众人陡然得知,全部大吃一惊。  陛下驾崩了。  三皇子元尧在勤政殿外设下伏兵,趁夜里入宫觐见时发动宫变,弑君夺位,陛下重伤。太子替陛下挡剑,不幸丧于元尧之手。  宁王元朗赶入宫中,擒拿三皇子,打入昭狱。陛下临终前下了一道传位诏书,将皇位交给宁王元朗手中。  短短数日,太子身死,三皇子入狱,竟由宁王登上龙椅。  这实在古怪得过分。  虽然梁明帝近年来身子不好,太子与三皇子间明争暗斗,众人都知或有一战。然而一夜间天翻地覆。从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梁明帝尚有二皇子与四皇子两个儿子可接应大位,何以绕过二人传位给宁王?  而那个成日笑眯眯的、只知道流连坊市、官巷上买花买菜的的废物王爷,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擒拿乱党。  朝堂之事远在千里,医官院中位卑名隐的医官们噤若寒蝉,不敢多问一句。  有年迈的老医官颤巍巍开口:“医正,咱们还去不去苏南?”  苏南救疫名册由梁明帝通过,如今龙椅却已换了人坐,世事无常。  北风呼啸而过,常进打了个冷战。  “去。”他定了定神,“这些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去救疫的人,无论坐上龙椅的人是谁,苏南百姓正在受疫病之苦是事实,绝没有掉头撂挑子不干的说法。  再者,新皇登基,盛京风云涌动,这时候回去反而不妙。倒不如安心在苏南,待疫病解决后,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回盛京更好。  他们是蝼蚁,卑微的小人物撼动不了大局,只能随波逐流,尽力坚持本心。  得知这么桩惊心动魄的消息,众医官都有些不平静,聚在一处低声议论。陆曈放下药碗,向着常进走去。  常进正站在外头,见她来了,转过身来。  “医正,”她停了停,声音放轻了些,“驿站传来的消息里,可有提过太师府的近闻?”  常进惊讶地看她一眼,很快恍然,看了下远处茶坊里烤火的医官们,才凑近低声道:“提了。”  他说:“三皇子弑君一案,株连蔓引,带出了不少朝臣。戚家也在其中为三皇子出力,凡与太师府有接触的列侯通缉,坐党夷灭。戚家抄斩三族。”  陆曈愣了一会儿。  明面上,戚家分明是太子的人,然而朝堂之争,一旦落败,牵连下来,想给一个人定罪易如反掌。  她从苏南回到常武县,又从常武县杀至盛京,步步为营,处心积虑,接连除掉柯承兴,杀了刘鲲,扳倒范正廉,最后设计让戚玉台死在自己父亲手里。  如今,戚清也死了,她最后一个仇人消散于世间。  大仇彻底得报,她做完一切,本该觉得快意,然而那快意之后,却如远处结了薄冰的蜿蜒大河,苍苍茫茫,不知流往何方。  见她不语,常进低声宽慰:“陆医官,这回待你回到盛京,倒不必担心戚家迁怒于你了。”  戚家败了,不会有人再替戚家出头。  陆曈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走开。  常进见状,问:“陆医官可还有别的事?”  没了火盆,外头风一吹尚觉冷意,陆曈顿了顿,才轻声开口。  “医正,可还听到裴殿帅的消息?”  常进一怔。  陆曈和裴云暎的传言,医官院都传遍了。陆曈一向对他事冷淡,居然会主动询问裴云暎的消息,看来二人间,或许有情。  “他去岐水了。”  “岐水?”  “岐水兵乱,先前陛下派振威将军前去平乱,三皇子犯下如此罪责,陈国公一脉全被牵连,陛下收回兵权,令裴殿帅赶往岐水,数日前已出发了。”  “他们脚程快,岐水与苏南隔得不远,或许比咱们更早到达目的。”  陆曈沉默,常进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宁王登基,三皇子一脉牵连甚广,裴云暎却似未受太大影响。陛下甚至还安心让裴云暎带兵去岐水,分明是要重用。  那位年轻的指挥使本来就前程大好,经此更是不可限量。可陆曈却是平人之身。  身份之别,有时大过一切。  他没再说什么,心中微微叹息,掉头去与茶坊主人说话了。  陆曈回到茶肆。  屋子里,火盆热烘烘的,林丹青见她回来,递给陆曈一个汤婆子,侧着身子问:“你同常医正说了什么?”  “问了救疫的事。”  陆曈低头,抱着汤婆子,温暖热意顺着指间渐渐蔓延过来,冷热交替,一时令人有些恍惚。  裴云暎竟去了岐水。  他是宁王的人,暗中筹谋许久无非为的就是这一刻。如今大局已定,宁王登上皇位,待他一如往昔,是件好事。  他更有能力去做想做之事,保护自己想保护之人。  身侧传来林丹青的声音:“这天儿真是越来越冷,原以为南地比咱们盛京暖和,怎么冬日比在盛京还要难熬。”  她搓了搓手,看着外头肆掠北风,小声嘀咕:“不知到了苏南,会不会下雪啊?”  陆曈抬头。  天阴沉沉的,南地冬日很少下雪,苏南最近一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  六年前,大寒,她第一次遇到裴云暎的那一天。  陆曈低眸,伸手抚过心口,那里,有残留遗痛隐隐传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盛京,没想到最后却是苏南。  故事开始之地,终于故事结局。  或许,死在那里也不错。  ……  时日流水般过去,转眼立冬。  清晨,街上起了雾。  大雾也是灰蒙蒙的,落在人身上,刺骨逼人。  沿街两边家家户户屋门紧闭,本该嘈杂热闹的早市死一般的寂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远处渐有浓烟渐起,夹杂皮肉烧灼的焦气,滚滚灰烟飘向上空,把天空也凝出一层厚重的霾。  苏南县尉李文虎站在城墙下,低声骂了一句。  “方子,”他问身侧人:“都这个时辰了,他们不会不来了吧?”  站在他身侧的中年男子一身皱巴巴长衫,脸色已冻得发青,不住跺脚搓手,神色却很坚持:“再等等。再怎么今日也该到了。”  李文虎看向空无一人的城门远处。  苏南遭了蝗灾。  蝗灾毁了庄稼,没了粮食,很快就闹起饥荒。  朝廷分发下来的赈灾粮银迟迟不到,苏南疫病先来。  这疫病来势汹汹,不过数月,城中死者过半。  州府的刺史说了要派人救疫,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至,死人越来越多,县衙也未能幸免,终于在某个夜里,知县带着一家老小偷偷出城,再也没回来。只剩下县丞蔡方和县尉李文虎面面相觑。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苏南又分外冷,日日阴雨,堆积的尸体烧也烧不完,寒饿而死的贫民又添了不少。苏南医行药材告罄,大夫也接连病倒,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整个苏南恐怕会变成一座空城。  “我看,他们不会来了。”李文虎原本壮实的身体在连日奔波下已瘦了一大圈,腰带也明眼可见的松弛,“朝廷要是心里有咱们,怎么会拖到现在?几月前就说派人救疫,连个鬼影都没看见,我看,是想咱们自生自灭得了!”  他又看一眼蔡方手里提着的馍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城里每天饿死那么多人,你还给他们准备馍馍,说不定盛京里的金贵人,瞧也瞧不起这窝头,还他娘费什么劲!”  蔡方搓着手道:“你少说两句!”  “咋,还不让说?”  李文虎不喜欢盛京的官。  苏南出现疫情后,知县第一时候向朝廷求援,通判、知州、知府一层层报上去,到盛京已是多日后之事。盛京官员每日忙着军国大事,没心思在意小小一县的死活。  中间倒是来了几位从盛京而来的、所谓治理蝗灾的“大官”,在苏南呆了三五日就回去了,吃光了县衙他们半月口粮,洋洋洒洒写了封《治蝗论》。  县衙如获至宝依言照做,屁用没有。  有了前车之鉴,李文虎再看盛京盛京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便格外不屑,那些医官自小在太医学进学,多半家世不差。有如此家世之人,怎会放心让儿女来此疫地冒险,此次派遣而来的医官,要么是被迫不情不愿,要么,便是医术平庸的无能之辈,医官院的弃子,赶鸭子上架的无能之辈,和先前那些人一样。  “要等你自己一个人等,”李文虎撂挑子不干了,“我回去搬尸体,刑场昨日摆的尸体快堆满了!”  他掉头要走,才走了两步,忽听得身后蔡方喊了一声:“来了!”  来了?  李文虎回头。  远处,城门外数百步之地,渐渐行来一队车马。  这车马走得不算快,但在数月来杳无一人的苏南城而言,如在长久阴霾后陡然出现的一丝鲜活日头,登时照亮城门前二人的眼。  车马“咕噜噜”近前,在城门前停驻脚步。  从车上跳下来一位身穿棉袍、头戴棉帽的中年男子。  “你们……”蔡方激动上前。  男子朝蔡方拱手,声音客气有礼。  “在下翰林医官院医正常进,受朝廷之命,领医官院随行医官,前来苏南治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25章 苏南的困境 城门口,连日来的冷清荒芜被嘈杂车马冲散了几分。  身穿棉袍的医官们纷纷下车,戴好护住口鼻的面巾,御药院与医官院,连带护送车队的护卫,一共百来人。  这百来人俨然成了苏南的希望。  蔡方激动上前,与常进攀谈,李文虎却挑剔地打量起这群医官。  医官们大多在四五十出头,普遍年纪偏大,看起来颇为弱不禁风。这其中,又有三人尤为显眼,两个年轻女子,一名年轻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李文虎微微皱眉。  苏南医行的大夫,再年轻的也多近而立,叫几个小孩儿过来,这不是闹着玩嘛。  这群人养尊处优,苏南如今处境,他们真能坚持得住几日?  正忧愁着,走在后头那位年轻女子抬起眸,正对上李文虎打量的目光。  李文虎以为自己这失礼的动作即刻要惹对方不悦,没想到对方只怔了一下就别开眼,看上去神色冷淡。  李文虎一愣,挠了挠头,转头去寻蔡方说话了。  陆曈收回目光。  这人她认识。  从前她在苏南刑场给芸娘相看尸体,有一次不小心撞上了李文虎。对方没看见她罐子里血淋淋的器物,还以为她走岔了路,给她塞了颗糖,让她赶紧离开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重新遇见。  她同医官们往前走,听见常进与二人的交谈顺着风传来。  “蔡县丞,先前赶路匆忙,收不得信件,如今苏南疫病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叫蔡方的男子叹息回道:“实不相瞒,眼下境况实在不好。疫病严重,这两日,每日死得人的都快上百。医行的人都病倒,若不是医正们前来,苏南恐怕真只有坐地等死。”  “没有药棚吗?”  “先前城里还分发汤药,不过近来药草告罄,药棚也拆了。”  常进点头,神色严肃起来:“我们此次来苏南,倒是运来许多药草,只是……”他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的街道,“怎么不见得了疫病的人?”  这里长街小巷人烟寥寥,偶尔有一两个裹得严实的路人经过,恹恹地朝这行人投来一眼,又飞快拐进街角屋房,“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医行的人说,得了疫病的人不可四处走动,以免传染他人。是以大家都不愿出门。”蔡方解释,“家境好些,宅邸宽大的人家,若生病,便在府中隔开间屋子,独一人住着。但更多贫苦穷人,屋舍狭窄,若待在屋中怕过疫病给家人,就主动出门,到疠所避瘟。”  话至此处,蔡方犹豫一下:“若医官们不怕,在下可带诸位去瞧瞧病人所在疠所……”  “这有什么好怕的?”林丹青道:“我们本来就是来治疫的,不见病人,难道是来吃喝玩乐么?”  蔡方一噎,李文虎看她一眼,道:“小姑娘,话莫说得太早,到了再说吧。”  常进便让几个医官先去县衙把物资车马放下,自己带着剩下的医官们同蔡方前去病人所在治所。  一路随行,城中越显荒凉,越往前走,焦臭气味越浓,远处有大片灰云黑灰,像是焚烧东西,烟尘渐渐呛人。  陆曈瞧着蔡方带路的方向,心中微微一动。  这是……  蔡方在一处荒地前停下脚步。  “诸位,这里就是得了疫病的病人们住的疠所了。”  众人抬眼看去。  这是一处破庙。  破庙倒也宽敞,只四周荒芜,既无农田,又无街道,孤零零的矗立在众人视线中,庙门似乎被修补过,门前站着两个戴着面巾、护卫模样的人,见蔡方和李文虎,忙上前几步,目光掠过一众医官,语气陡然惊喜:“县丞,可是盛京的医官们来了?”  蔡方点头,又转头对医官们道:“发了病的病人们都在此处,平日有人守着,以免疫病传播。”  常进点头,叫众人戴好面巾,自己率先迈步走进。  众人紧随而后。  一进庙里,众人骤然一惊。  地上一铺挨着一铺,全是被褥毯子,躺着一个个面孔发黑的人,或面露痛苦,或神情麻木,纵然听见有人走近,这些躺在地上的人也只是掀一掀眼皮子,疲惫地瞅上一眼,无动于衷。  庙宇原本很宽敞,然而此刻,塌了一半泥塑神像之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低声呻吟的病者,沉沉死气扑面而来。  纪珣皱了皱眉,低声道:“此地寒冷空旷,并非养病佳处,怎会将疠所立在此处?”  蔡方没说话,拉着众人走到外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庙宇内,才沉沉叹了口气。  “医官有所不知,”他说,“苏南蝗灾已有数月,后来饥荒,城里已闹过几次乱子,后来……送去朝廷的文书迟迟未见结果,知县也跑了。”话至此处,蔡方有些难堪,“主心骨都没了,县衙形同摆设,里头人死的死跑的跑。我和李县尉召集了剩余的十多人勉强维持,可这么点人,实在杯水车薪啊!”  他痛苦开口:“苏南每日要死很多人,这两日已死了上百人,尸体摆在外头,恐疫病蔓延,可县衙这十来人根本烧不完尸体。”  蔡方一指身后,远处,大片大片荒地在灰蒙天空下死寂一片。  “那是刑场。”他说,“有大片空地。此庙挨着刑场,每日新进来的病者,至多撑不过一月就会死,死了,就拉到刑场烧了,这些日子烧不过来,就拉到刑场埋掉。这样处理最方便。”  林丹青皱眉:“不出一月就会死……可这样,设立疠所的意义何在?”  “没有疠所了。”蔡方苦笑,“苏南救不了这些人,医行的大夫最先染了疫病,全死光了,其实来这里治病的人心里清楚,根本没什么救药,只是在这里等死。我们也知道救不了他们,不过是让他们在临终之前,有个栖身之所,让他们家人有所希望。”  名为疠所,倒不如说是另一种义庄。  他说得悲戚,没注意到身边李文虎拼命对他使眼色。  李文虎心中暗急,将苏南疫病一开始就说得如此严重,万一使这群医官心生退意,呆不了几日就回去了怎么办?  毕竟上一个过来信誓旦旦要治蝗的官员,连半月都没待满就打道回府。  常进颔首,心中已对苏南如今境况有了底,翰林医官院收到的信件里写得并不清楚,情势比他们想的更严峻。  “医书云: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生于小寒、长于大寒、盛于立春、弱于雨水、衰于惊蛰。”  医正道:“如今正直严冬,疫病关键之处,必须在明年春日前控制病情蔓延,否则……”  否则,苏南会变成一座死城。  他看向蔡方:“将病者与其他人隔开是对的,只是此地住处简陋,风寒也无法遮蔽,你们人手又太少,只能先暂且将着此地。但从今日起,我们会熬制汤药给疠所病人,同时制作药囊,给苏南剩余未染疫之人防备。”  “疠所病人所用被褥需全部蒸煮,消点苍术除恶气……”  他一连说了许多,蔡方李文虎认真听完,常进话毕,待李文虎和蔡方离开,才对剩下人道:“事不宜迟,都随我先进疠所查看病人情状。”  医官们纷纷称是。  陆曈也要往里走,被常进拦在面前。  常进看着陆曈、林丹青和纪珣三人,道:“你们三人,不必进去了。”  林丹青:“为何?”  “疫病来势汹汹,苏南比我想的情势更加凶险,眼下疠所病气最重,你们暂且不要进来。”  常进亦有私心。  这三人医术皆是盛京、或许说整个梁朝数一数二,还这样的年轻,他们这些半老头子来之前便做好准备,却不愿见年轻人去赴险。  “你们三人就在蔡方安排的处所研制避瘟新方,不要踏入此地。”  “医正,你还没老,怎么就糊涂了?”林丹青匪夷所思开口,“我们连病人都没瞧见,无法亲自辩症,如何研制新方?自己编造么?”  常进一噎。  “医正这是瞧不起谁呢?况且我出门前,还特意带上了一本我家老祖宗曾流传来的《治瘟论》,我们老林家,对治疫再有经验不过。回头到了盛京人问起来,你们在疠所尽心尽力,反衬得我们贪生怕死,说出去像话吗?”  她扬头,“别打扰我的晋升之路。”一脚踏入疠所大门。  “哎——”常进还未唤住林丹青,陆曈已走到面前,对他颔首,“医正,我进去了。”  径自而入。  常进:“……”  他看向纪珣。  纪珣对他一拱手,微微点头,也紧随而后。  常进无言。  总归话是白说了。  他看着三个年轻人的背影,嘴上轻斥,隐隐地,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与欣慰来。  这是翰林医官院中最年轻的三位医官,也是医术最好的三位医官。  有此仁心,医德配得上医术,翰林医官院将来不愁光明。  疠所里传来医官们的催促,常进应了一声,撩起棉袍,匆匆跨进庙门。  “来了。”  ……  县衙。  寒风刺骨,风把破了个洞的窗户吹得“噼啪”乱扇,李文虎伸手关了窗,在桌前坐了下来。  原先还算气派的县衙如今空空荡荡,宛如被人洗劫一空,连椅子都只剩两把,一眼看起来,家徒四壁,十分凄惨。  知县大人走后,得知真相的民众群情激愤,一面哭嚎官府也不管百姓死活了,有人在其中搅动闹事,趁着打砸县衙时浑水摸鱼搬走县衙值钱东西,诚然,如今钱在苏南也不好使了,疫病总是平等,不分贵贱。  平州刺史派兵过来一趟,却不是为了救济,而是封城门,不许疫地之人出城离开。  未病的人出不去,同得病的人在一起,迟早也是个死。苏南所有人都已绝望,然而今日这群盛京来的医官,却似绝望中陡然出现生机,让人心中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蔡方笑着开口:“这群医官还不错吧。”  他已许久没像今日这般高兴,李文虎瞅他一眼:“话别说得太早,先看他们坚持得了几日。”  “不管怎么说,咱们这边人手增派不少,你也不用日日去刑场。”蔡方道。  护送医官们前来苏南的护卫们帮着焚点掩埋尸体,仅凭县衙那点人和苏南百姓自发的人手,实在很是艰难。  李文虎没说话,忽地瞧见桌上一筐馍馍,愣了一下:“他们没吃?”  “医官们说自行带了干粮,不用县衙操心他们的饭食。”  李文虎眯眼:“嫌弃?”  蔡方无奈:“你怎么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怎么就小人了?那你说为啥?”  蔡方道:“盛京来的医官们,自己带了粮食,方才常医正告诉我,粮食都交给县衙,搭粥棚,每日让苏南百姓去领取药粥。”  “人家若嫌弃,何必干这些?”  闻言,李文虎没作声,过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人倒是挺、挺不错的。”  “翰林医官院的医官,和先前来治蝗的大人不一样。”蔡方望着窗外,“或许医者仁心,才能感同身受。你不要老敌视他们,人家是过来救疫,咱们这苏南城,如今都快有进无出了,你瞧,远近三月,还有几个人愿意往这里来?”  他叹气:“别不识好歹了。”  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李文虎低了下头,沉默片刻才道:“我就是……有点慌。”  高大的汉子跟着望向窗外,苏南的天阴沉沉的,已许久未见过太阳,他声音发沉。  “方子,这些医官带来的粮食够吃多久?”  蔡方一愣,“每日发粥,省着点,至多三月。”  “你看,”李文虎开口,“至多三月,咱们的粮食不够了。”  苏南蝗灾,先前就已闹过饥荒。  朝廷的赈灾粮款迟迟不至,以至闹起饥荒,后来好容易盼来了,还净是些发霉陈米。  到如今,陈米都快不够了。  苏南的医官们确实可解燃眉之急,可长此以往又该怎么办?疫病凶猛,想在三月间解决犹如痴人说梦,待三月时期到了,他们会不会离开?  苏南就这样,又要再被抛弃一回?  蔡方也跟着沉寂下来。  旧的问题还未解决,新的难题又接踵而至。麻烦,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忽然间,他想起什么,抬头问:“大虎,咱们先前不是听说,朝廷新派了人去岐水平乱吗?”  岐水匪乱有一阵子了,前些日,听外头的人传信说,盛京来的官兵办理岐水匪乱一案,此次带兵的首领矫勇善战,短短数日,乱兵尽数伏诛,拿获党首,清剿贼寇。  蔡方道:“能不能请他帮忙?”  岐水与苏南离得很近,那些官兵过来平乱,所带物资绝对不少,纵然没有物资,岐水又未瘟疫,若能从岐水运些药粮过来……  “有用吗?”李文虎迟疑,“咱们先前给岐水那头求援,人家可是理也不理咱们。”  苏南就像个烫手山芋无底洞,谁也不愿意沾手。  “我也不知道。”蔡方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地开口,“试试吧。”  “那些医官都来了,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  疠所门外,堆起苍术白芷。  《时疫》一书有云:“此症有由感不正之气而得者,或头痛,发热,或颈肿,腮腺肿,此在天之疫也。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苍术“能除恶气,古今病疫及岁旦,入家往往烧苍术以辟邪气,故时疫之病多用”。  躺在地上的病者们全被叫了起来,暂且到门口长棚暂避,地上所有被褥全被带出去以沸水烧煮,蔡方令人送来新被褥。需在疠所薰燃半个时辰苍术祛除恶气。  来疠所的病者都是穷苦人群,已做好等死准备,陡然医官们叫起,尚是懵懂。一位年迈老妇轻轻扯了扯林丹青裙角,见林丹青看来,忙又缩回手,两手在衣裳上擦了擦,小声问道:“姑娘,这是在做什么……”她有点不安,看向刑场方向,“不会是要咱们、咱们……”  从前有大疫,曾听过官府将生病之人就地烧死。  “不是的,大娘,”林丹青了然,宽慰道:“这是在熏染苍术,让你们先出来避避,过半个时辰再进去。”  老妇茫然:“燃点苍术?”  林丹青点头:“我们是翰林医官院来治疫的医官,从今日起,就由我们来给你们治病啦。”  “翰林医官?”老妇吓了一跳。  苏南医行的大夫都病死了,没有药,也没有人,大家都不再抱有期望。  “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她不敢相信地开口,几乎要跪下身去感谢。  “是呀。”  女医官扶住她,笑着说道,“大家都别怕,会好起来的。”  窗外传来人群的饮泣,那是走投无路之人陡然得到希望之后的喜极而泣。  陆曈跪下身,把装满燃烧苍术白芷的铜盆放到角落,庙宇人多,处处都要熏染。  起身时,额头不小心碰到桌角,她揉揉撞得发红的额角,一抬头,不由一怔。  头顶之上,半塌的神像正如当年一般,静静俯视着弱小的她。  苏南刑场的破庙,昔日泥塑神像,似乎还是过去那副模样。  她曾在此地栖息避雪,未曾想,今日又回到了原地。  祝高考的小朋友们金榜题名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26章 再见 夜深了,苏南的冬日很冷。  同北地不同,南地的冷泛着股潮湿,像细细的针刺穿骨髓,冷气直往心里钻。  疠所的人总是拥着潮湿的被褥,睡在阴冷的土地,木然听着门外风声,一夜又一夜,等第二日过去,许多人再不会醒来。  不久,刑场就会燃起灰烟。  死气笼罩着这里,注定被死亡笼罩之地,不值得多花心思。  今日却不同。  所有被褥都被重新换过,原先地铺换成了木板床,虽然狭窄,一床挨着一床,总归比潮湿地上好了许多。  墙角四处堆放燃尽苍术,更有清苦药香渐渐传来,不时有穿灰青棉袍的医官们在疠所中走动,忙碌也使人安心。  “希望”是很神奇的东西,纵然什么都没做,却似救命良方,今夜疠所的呻吟都已少了许多。  门外风声细细,医官们都已歇息,狭窄的木床上,渐渐坐起一个人。  小姑娘先是掀开身上被褥,探身去看睡在身边的父亲,见父亲未曾醒来,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到庙宇中那尊泥塑的神像之前。  供桌空空如也,泥塑神像沉默俯视众生。疠所最拥挤的时候,这尊神佛也未被拆掉。  无人动手,县衙的人也没有开口。  身处绝境之人,神佛是唯一救命稻草。  唯有祈求。  每一个刚进疠所的人都会跪在垫子上祈求,仿佛这样就能更安心一点,但随着被抬出去的尸体越来越多,拜神的人也越来越少。  翠翠在破垫上跪下来,虔诚看向头顶沉默的泥像。  “神仙,求您保佑翠翠和阿爹活下来。”  她在心里这样默默念着。  翠翠今年七岁了。  母亲和爹在富户人家为奴,她是少爷的玩伴,一家三口过得也算顺利。  瘟疫来临时,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翠翠也得了病。  富商将她扫地出门,念着昔日情分,叫她爹娘将翠翠送进疠所,他夫妇二人仍可留在府中。  翠翠娘亲怎么也不肯。  送进疠所,那就是等死,翠翠还那么小,需要人照顾。  爹娘同翠翠一起离开富户家,独自照顾翠翠,可疫病凶猛,再如何提防,日日相处,爹娘也染上了。  再后来,药也吃不上,苏南死了好多人,母亲病死,翠翠和父亲二人回到了疠所。  爹总是说:“翠翠不怕,爹陪着你呢。”  但她每日早晨醒来,都能看见自己身边的、昨日还好端端的人被一卷席子裹了拖出去,再没回来,心中越来越恐慌。  她不想死,也不想阿爹死。  “菩萨,”她心中默念,灯火中重重朝前磕头,“救救我们。”  “求您救救我们。”  夜色沉寂,疠所里的呻吟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北风呼啸着拍打庙门,把庙宇中灯火吹得摇摇将熄。  一双鞋子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翠翠身子一僵。  那是双踩满泥泞的棉鞋,往上,灰青裙角上有淡淡血痕并药材的污渍,翠翠抬头,灯烛下,女子眉眼秀致,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盯着她。  翠翠瑟缩一下,嗫嚅着开口。  “……陆医官。”  这是翰林医官院的医官。  翠翠记得这位女医官。  从盛京来的医官们,其中年纪与爹爹差不多,只有三位年轻医官。  那位姓林的女医官开朗爱笑,颇得病者喜爱,这位姓陆的医官却性情冷淡,不爱说话,翠翠有些怕她。  “你在做什么?”陆曈问。  “我在、在求神保佑。”  女医官看着她,没说话。  翠翠无端觉得有些心虚,医者在前,却拜的是神,或许有些冒犯。她抬头偷偷觑一眼陆曈,却见对方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她胆子大了些,问对方:“医官,神仙会来救我们吗?”  “不会。”  她回答得如此冷静无情,一瞬浇灭翠翠所有期翼,翠翠眼眶一红。  “那我们会死吗?”  女医官看着她:“不会。”  翠翠一怔。  “神仙不会救你,但我会救你,所有医官都会救你。”女医官的声音仍然平淡,但那平淡却无端让人安心了一些。  “大夫就是救人的。”她说。  翠翠望着她,眼眶渐渐有泪积蓄。  “可是我怕。”  她说:“爹爹手肘上红斑越来越深了,我娘死前,也是这样的。”  小姑娘怯怯的,忍泪道:“最近,我也开始长了。”  她伸手挽起袖子,白嫩的手臂上,生着大片大片红色斑块,像潋滟桃花。  陆曈一愣。  翠翠低下头,眼泪一滴滴砸落下来。  她还记得娘快死的那几日,每日夜里躺在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竭力压着病痛呻吟。苏南城的药铺里,药草早被有钱人哄抢一空,疠所的那些稀薄汤药救不了任何人。她在夜里瞪大眼睛,注意着娘亲一举一动,可有一日没忍住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娘亲已被一卷席子盖住了,只露出一截垂下来的手臂,红斑深艳若紫。  翠翠哭了起来,哭也不敢大声哭,低声啜泣着。  “我娘就是死在疠所的,我怕死,也不想爹死……”  疠所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病者翻身的窸窣声,不知是听见了,亦或是听见了却没有打断,拥挤的庙宇,仍维持一种沉闷的缄默。  “别怕。”  突然间,翠翠感到有人拉起了自己的手。  女医官的手冰凉柔软,将她从垫子上拉了起来,对她道:“你看。”  翠翠顺着医官的目光看去,供桌上,供果早已被饥饿的民众抢食一空,只有一盏烛火摆在台上。  烛火幽微,昏黄微光成了寒夜里唯一暖意,燃烧灯烬爆开,结成一朵小小灯花。  “昔日陆贾说,灯花爆而百事喜。古有占灯花法,灯花连连逐出爆者,主大喜。”  仍是那副平淡的语气,翠翠抬眼,女大夫那双稍显漠然的眼在灯色下若宝石发亮。  “无需忧心,此乃大喜之兆。”她说。  像是陡然得了一束依靠,翠翠惶惑的心一瞬似有支柱,她用力点了点头,望着供桌上那盏烛火,眼泪和灯花一同落了下来。  爹爹一定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  她抬头,看向面前那个女医官。  女医官站在泥塑神像下,沉沉光焰照在她面巾上,那双稍显冷淡的眼眸似掠过一丝浅浅悲悯。  像是神仙故事里,陡然出现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  疠所的苍术燃了又散,散了又燃,一连过了六七日,刑场暂且没有成山的尸体堆积了。  陆曈早起去给疠所的人送药,翠翠见了她很高兴,送给她一朵用干草编的小蚂蚱。  “爹爹给我编的。”小姑娘坐在床上,接过陆曈手里药碗,望着她道:“送给你,陆医官。这几日我和爹爹感觉好多了,爹爹说,再过不了多久,就能离开疠所。等到明年开春时,就能陪我去小河边捉螃蟹。”  陆曈接过蚂蚱,冬日没有新鲜青草,干草编的蚂蚱软塌塌的。  “陆医官。”  陆曈抬头,翠翠的父亲——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看着她,局促地搓了搓手。  翠翠父亲从前是给富商家抬轿的轿夫,周围人都叫他“丁勇”。  丁勇拍了拍翠翠的头:“这孩子这些日子,多费陆医官上心了。”  “是我分内之事。”陆曈把汤药递给他。  许是因为那晚拜神被陆曈瞧见的缘故,有秘密的人,距离总会拉近许多。翠翠自那以后很喜欢陆曈。每次陆曈来疠所时,总要跟着她跑前跑后,有时帮陆曈搬搬药草。若不是她发病的时候浑身发冷虚弱,瞧上去和普通康健的孩子没什么不同。  丁勇仰头把汤药喝完,仍有些赧然:“医官每日忙得慌,这份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  盛京来的医官,一开始众人虽觉有了期盼,到底有些怀疑,盛京做官的人在这里能坚持得了多久?然而一日日过去,医官们没有叫停。  来的都是年长些的医官,疠所每日都有新病人,每日也都有人死去,医官们忙着照顾病人,常常燃灯至深夜,有时累得坐着就睡着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疠所的病人很是感激。  “我近来也觉得比先前好多了。”丁勇笑道:“之前总觉得忽冷忽热,浑身疼痛,最近发疼的时候短多了。翠翠也是。”  他伸出手肘:“红斑也淡了。大夫,我们是不是快好了?”  陆曈低眸。  那只粗糙瘦弱手臂上,红斑维持原来模样,没再继续变深。  她低头,“嗯”了一声。  “太好了!”翠翠欢呼一声,搂住父亲的脖子,“等全好了,离开疠所,我要吃爹给我做的烙饼!”  “行!”丁勇笑着回答,想到白面饼,不由咽了口唾沫。  陆曈站起身,收拾病人喝完汤药的空碗,起身出了门。  她回到离破庙最近的宅邸。  宅邸是蔡方临时腾出请医官们住进去的,疠所病者休息时,留几个医官值守,剩余医官回到宅邸继续其他救疫,制作药囊什么的。  陆曈进了屋,堂厅里,常进正和一众医官们商量接下来的治疫时策。  苏南疫病凶猛,他们到了此地多日,先将整个城中生了疫病的人与未染疫病之人隔开,疠所中时燃苍术,又为城中其余人制作驱瘟药囊,避瘟香。  有了这些疫策,至少这些日子,刑场后堆积的尸体不再发出恶臭——每日病死的人少了许多。  但疫病仍未结束,疠所里得了病的人,只能说延缓了死亡脚步,却并未有一桩痊愈的例子。  仍然难办。  常进道:“疫病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攻克,当务之急,是减少新染病之人数。然而苏南城中,仍有不少染病之人不愿去疠所。”  站在人群后的李文虎闻言,立刻开口:“这有什么难的?我带一人一户一户去敲,但凡有不对的,直接拉到疠所,不愿意也不行。”  纪珣摇头:“但疫病初期并不明显,县尉也并无把握漏判他人。”  蔡方面露为难:“疠所毕竟艰苦,苏南城百姓中,有些人觉得,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家中……”  去疠所是等死,在家也是等死,疠所拥挤简陋,哪及得上在家安心?  人之常情。  “不如把药投入水井。”陆曈开口。  众人回头,陆曈从人群后走了上来,看着常进开口:“过去治疫书中时策,也曾写过将汤药投入水井之说。不如试试。”  就算那些百姓不愿去疠所,但总要喝水,喝下混着趋避时疫药物的汤水,未必不能起到一丝作用。  林丹青眼睛一亮:“这也是个办法,制避瘟香和药囊毕竟需要时间,投入水井倒是很快。”  常进微微皱眉:“但,苏南城中究竟有几口井,咱们的药材有限,投入哪几口井更好?”  蔡方和李文虎闻言,兀自低头思索,还未说话,忽听得陆曈开口:“桥西庙口、东门街巷、河道上游同清寺、城中榕树进宝食店前皆有水井,此四处,四面挨宅门,人户多在井中取水,若要投药,先投这四处为佳。”  蔡方一顿,思忖开口:“东南西北,四处倒是囊括,也算最大程度提升药效……不过,”他看向陆曈,有些惊讶,“你对苏南城很熟啊?”  他是苏南城县丞,尚不能一口说出水井位置,眼前女医官却能脱口而出,还说得如此准确。  “陆医官本来就是苏南人,自然对苏南很熟。”林丹青解释。  “原来如此。”蔡方又多看了一眼陆曈,他从常进口中得知,此次来苏南的三位年轻医官,皆是翰林医官院医术不凡的佼佼者,这位陆医官不爱说话,平日也不爱和医官们聚集在一处,大多数时候都低头翻看医书或是在疠所换药,看上去有几分冷淡。  没想到竟是老乡。  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亲切,那头常进道:“既然如此,就劳烦蔡大人带人先让我们瞧过这四处水井,若妥当,今日就开始配制药方,明日起,投药入水井。”又转向其他医官:“药囊和避瘟香也不要停,疠所的病人们也要时时看顾,不可放弃一位病人。”  医官们纷纷点头称是,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跑进院子,老远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药粮被偷了!”  众人一惊,李文虎“霍”的一下起身:“什么?”  那衙役满脸焦灼,都快哭了:“晨起兄弟们去拿药材和粥米,突然发现不对劲,守库房的兄弟二人今日没见着人,后来在后院找到他们二人尸体……屋中米粮能运走的都运走了,就趁着昨夜!”  蔡方怔怔听着来人回禀,忽然一把推开门疾步走了出去。医官们赶紧跟上,待到了库房,走在人群后的陆曈抬眸,果见院子里躺着两具白布掩埋的尸体,大门锁破烂得不成形状,里头散乱些零碎药材,俨然被洗劫一空。  “完了……”  蔡方失神喃喃。  纪珣往前走了两步,目光掠过空空仓库,神色严肃了些:“蔡大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县衙的库房,如今苏南大疫,百姓不敢出门,怎么会有匪寇?  “一定是那些王八蛋。”李文虎啐了一口,“这些个杂碎,连药粮都偷,老子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县尉说的是谁?”常进不解。  “是苏南的地头蛇。”  蔡方后退两步,有气无力道:“知县离开后,苏南乱成一团,我和大虎勉强将县衙人聚在一起,但人心惶惶,根本管不过来。”  “药铺涨价,粮食短缺,很快闹起饥荒。城里有人集结地痞流氓挨家挨户劫粮,县衙人手有限,那些人穷凶极恶没有理智,杀了很多人。”  “我们的人和他们交过手,各有伤亡。后来他们安分了一阵子,如今县衙人手更少,他们一定是看你们送来药粮,伺机已久才动的手。”  护送医官们来的护卫平日在刑场帮忙处理死尸,若非如此,昨夜至少不会悄无声息被人搬走米粮。  李文虎一跺脚:“我去追!”  “去哪追?”蔡方一把拉住他,“手下都没几个人了。而且往哪追?一夜过去,只怕药粮早已转移……”  “难道就这么算了?”李文虎不甘心,“没了药粮,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吃什么,苏南百姓用什么?全部都要在这里等死不成!”  寒风吹过,刮的人脸颊生疼,院子里两具白布蒙着的尸体越发显得凄凉,医官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常进也心急如焚。  忽然间,院子外头突然跑来一个衙役,道:“县丞,县尉,药粮找到了!”  “找到了?”蔡方一震,陡然激动起来,“在哪?”  “您快来看——”  衙役带着一群人往前跑,才跑到离城门百步外,忽听得一列马蹄声。  陆曈循声看去,不由一怔。  城门下,一列兵马自远而近行来,约莫百人,皆着黑鳞绣金骑服,腰佩长刀,气势凛冽。  为首的俊美年轻人身披大氅,高坐骏马之上,冷漠望向众人,不远处,马匹拖着几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  蔡方一怔:“这是……”  方才跑来的衙役小声道:“这是盛京来的指挥使大人,先前在邻县平乱,今日路过苏南,顺手擒拿几人。”  小裴大人(strong版)限时返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27章 债条 浓云堆叠,寒风骤起,破败城门下北风凛冽。  年轻人高坐骏马之上,淡淡扫了众人一眼,一扬鞭,几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咕噜噜”滚在众人面前。  他开口:“抓到几个小贼,苏南人?”  蔡方赶紧上前:“是,大人。这几人昨夜杀了守库衙役,盗走城中药粮,多谢大人出手擒凶!”  对方目光从他身上掠过,道:“自己处理。”又一抬手,身侧近卫见状,翻身下马,从马车后拖出好些沉甸甸大箱子,对蔡方拱手道:“我家大人在城外遇到这群人,见他们形迹可疑,遂出手捉拿,这些,应该就是被盗走的药粮。”  蔡方喜出望外,三两步走到箱子前打开箱盖,见那些药材和粮食都完好无损,心中顿舒一口长气,再看马上人,感激不已。  “大人是……”  方才说话的护卫伸出腰牌在蔡方眼前一晃,蔡方定睛一看,面露惊异之色。  殿前司的腰牌,这是盛京皇家禁卫?  皇家禁卫怎么会来苏南?  想到先前来回禀的衙役说辞,蔡方心念转动。  岐水乱兵迟迟未息,朝廷派人剿乱,先头一直说是振威将军,如今却换成了殿前司的人。  不过盛京的事,离苏南太遥远,纵然打听也毫无意义。  一边的李文虎忍不住奇道:“大人怎么会来苏南?”  马上青年闻言,慢声道:“不是你们写信要我来的吗?”  李文虎一怔。  蔡方赧然:“是下官写信求岐水襄助……劳烦大人了。”  他其实也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去写的信,毕竟先前给岐水的求助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未曾想这位盛京的大人会驱马前来。  车马队中下来个圆脸少年,神色可亲,笑着对蔡方道:“县丞放心,苏南情形陛下已悉知,特派裴大人前来帮辅。”他一指身后车队,“我们带来了很多米粮药物和保暖之物,应该能帮得上忙。”  “果真?太好了!”  蔡方正色,抱拳屈身行大礼,“大人之恩情,下官代苏南百姓没齿难忘。”  “无妨。”  身侧医官瞧见熟悉的脸,纷纷窃窃私语起来。陆曈站在人群中,看着马背上的青年,心情有些复杂。  她没想到裴云暎会来苏南。  先前听常进说过,裴云暎去了岐水,林丹青与她说起此事时,还猜测他会不会来苏南。  陆曈认为这可能性很小。  苏南是疫地,纵然他平乱顺利,当务之急也该是先回京复命。  偏偏来了此地。  她抬眸看向裴云暎。  青年高坐马上,目光平静掠过城门前众人,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就收回目光,宛若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陆曈也收回视线。  身侧传来蔡方的声音:“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先带人将这些米粮卸下。”又转头看向常进,“医正大人,如今药材找回来了,是不是可以开制投井的避瘟药了?”  常进精神一顿,从乍见熟人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道:“不错,正事要紧。”招呼身后医官:“别围着看热闹了,事不宜迟,先去看看投药水井方位。”  李文虎带着常进以及几个医官先去瞧投药包的水井位置,其余医官除在疠所奉值的,则先回去挑拣药包和制避瘟香。蔡方先带人安顿这群岐水来的车马。  陆曈和林丹青一行回到医官们宿所,继续先前没做完的避瘟香。  大大小小药材香料堆了满地,林丹青用力捣着罐中药草,狐疑道:“裴殿帅怎么会突然来岐水?他不该回京复命吗。”又偷偷凑近她,“不会是因为你吧?”  “怎么可能。”陆曈平静开口,“都说了是陛下下令。”  “也是。”林丹青点头,又想起如今新皇登基,盛京那头不知有什么变化,这变化又是否会波及到林家,不觉忧心忡忡叹口气。  二人做了一阵,林丹青带着做好的一批避瘟香去外头分发给医官,陆曈一人坐在院子里分理药材,摘理了一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陆医官”。  陆曈动作一顿。  回头看去,段小宴那张笑容明媚的脸近在眼前。  “刚才在城门口我就一眼瞧见你了,”少年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只是那时人多,不好同你打招呼。车马都安顿好了,我特意第一个来找你。”  陆曈看向他,段小宴主动解释:“云暎哥和蔡县丞在一起,昨日偷盗药粮的几个贼子还未处理,今日很忙。”  陆曈低下头,继续手中动作:“我没问他。”  段小宴摸了摸鼻子。  陆曈摘了两束药材,把摘干净的草药放进竹筐,默了一下,问:“你们不是在岐水平乱,怎么会突然来苏南?”  段小宴怔了一下。  院子里无人,医官们都去前头发避瘟香了。  “盛京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大致听说了一些。”  “殿下……皇上派云暎哥来岐水平乱,岐水兵乱太久,我们的人很快拿下他们党首,本来就该回去的,不过后来得知苏南物资匮乏,药材粮食都缺,今年或有雪灾,又是饥荒又是雪灾又是瘟疫,怕苏南这边熬不过,云暎哥向陛下请旨带人协助苏南治疫,陛下也恩准了。”  陆曈顿了顿。  竟是他自己主动提起的。  “萧副使带着其余人马先回京复命,我和云暎哥来帮忙,不过苏南比我想得还要糟啊。”段小宴看一眼远处灰沉的天空,“来时在路上还遇到了偷你们粮草的匪寇,顺手就料理了,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从前是人手不够,不是他们对手,如今兵士们来了,正好将这些王八蛋铲除干净,对苏南来说也是去掉一个心腹大患。  见陆曈不语,段小宴眨了眨眼:“你呢,陆医官,这些日子如何?”  “还好。”陆曈提醒,“医官们会给你们分发浸过药汁的面巾,记得时时佩戴,以免传染。”  “我不是问这个,”段小宴凑近一点,小声道,“你打算和云暎哥和好了吗?”  少年挠了挠头,一脸苦恼,“虽然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不过总觉得不太对劲。萧副使说你们吵架了,为什么?”  “他哪里惹你生气了?”  陆曈俯身把装满药材的竹筐抱起来,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门口木桶里有做好的避瘟药囊,你按着人数,自己拿去给他们吧。”言毕,抱着竹筐出了门,没再与他多说了。  段小宴坐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自语道:“怎么觉得怪怪的。”  ……  这一日就在忙碌中度过了。  接下来的几日,医官们的任务陡增。  常进确认了投放药包的水井,立刻令医官们加紧做投放的药包。因裴云暎一行人带来了新的药粮,药材宽裕了些,蔡方又多加了几口水井,每一口水井所需药包不少,又要时时增投,医官们时常忙到半夜,疠所和宿处常有累得就地睡着的医官。  陆曈和林丹青也在其中。  苏南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陆曈打了个盹儿,再醒来时,天际已隐隐显出一线白。  苏南的冬日总是雾蒙蒙的,像是积攒的阴霾堆在人头顶。陆曈坐起身,林丹青伏在案头,面前还摆着半只没做完的药囊,屋子里四仰八叉睡着几个医官,方子写了一半,约是困乏到极致睡了过去。  灯油已经燃尽了。  她轻手轻脚起身,把林丹青身上扯了一半的褥子拉好,出了门。  才走到院子,鼻尖掉下一点湿润的冰凉,陆曈抬眸,长空之中,飞雪似杨花轻舞。  陆曈一怔。  不知昨夜什么时候,苏南下雪了。  “你醒了。”身后传来人的声音。  她转头,纪珣正坐在檐下角落,拨弄面前一只炭盆。  炭盆里燃着避瘟扶正的苍术等药材,平日里医官们总是随时接上燃完的药盆以便驱瘟。  “纪医官起得很早。”她看着纪珣。  纪珣穿着医官院分发的灰青棉袍,衣裳皱巴巴有几分凌乱,看起来不再是从前时盛京那般翩翩公子形象,记得先前竹苓还说,纪珣的衣裳每日都要换的。  到了苏南救疫,凡事也就没那么讲究了。  “睡不着。”  纪珣放下拨弄火盆的树枝,站起身来,看着院子里飘舞的雪,轻声开口。  “这段日子,染病的人是少了,但是我们并没有找出治病的药,疠所的病人还是在不断死去。这样下去,只是拖延时间,他们迟早还是会被埋进庙后那片刑场。”  陆曈沉默。  “原先我自负医术出众,在太医局中眼高于顶,如今只有深入此处,才知我所学一切不过沧海一粟,医道万变,病者难医,眼见病者苦痛而无法襄助,愧为医者。”  陆曈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医官眉眼不复当初孤高傲然,显出几分疲惫。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纪珣这般失落。  “纪医官,”沉默一下,陆曈道:“我们是大夫,不是菩萨,只能尽力挽救性命。疫病难治,并非你的过错,与其自责,不如尽力钻研。”  “我相信,一定会有办法。”  纪珣看向陆曈。  在苏南的日子,她穿梭在疠所里分发药汤,和常进讨论救疫的法子,在夜里做药囊做到半夜。  她总是神色淡然,语气冷漠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该做之事一样没落下,她似乎总有很坚定的信心,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境况如何糟糕,短暂的沉默后,就会立刻去想办法解决接下来的难题,从来不会在无关之事上再做停留。  他从前觉得陆曈很特别,如今,又好像多认识了她一些。  纪珣心头微动。  “我要去疠所送药。”陆曈问,“纪医官要去么?”  纪珣略一思索,点头:“同行吧。”  陆曈便背起医箱,同纪珣一起出门。  才走到门口,纪珣突然想起什么,看了陆曈一眼,道:“我回去拿样东西,你到门口等我。”  陆曈颔首,看他转身进院子,回头推门。  “吱呀——”一声。  宿所的大门被人推开,陆曈正要走出去,倏然脚步一顿。  寒日凛冽,落雪纷纷,门口正有人经过。  裴云暎正带着几个禁卫往疠所的方向走,听见动静,侧首朝这头看来。  他就站在漫天朔风琼粉中,身披墨色大氅,那双漂亮的、漆黑的眸子望过来,眸色意味不明。  陆曈还未开口,忽觉身上一暖,肩上披上件毛茸茸的斗篷,纪珣走到她身边,道:“今日下雪,你穿的太单薄。”  话说完,似乎才瞧见门口其他人,纪珣一顿,敛衽行礼:“裴殿帅。”  裴云暎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下,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没说什么就带着护卫离开了。  纪珣蹙了蹙眉,看向陆曈:“他……”  陆曈低眉:“走吧。”  ……  疠所外很是热闹。  今日大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至此而雪盛也。”  苏南处南地,冬日除山上,城中很少下雪。上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的大寒。  未料到在这个蝗灾饥荒刚过,瘟疫盛行的冬日,大雪突然而至。  疠所里大门开了一半,里头燃了炭盆,裴云暎的人带来取暖用物,庙门也被重新修缮一番,疠所里头比常进一行人刚来时暖和了许多。  陆曈才到疠所,翠翠朝她跑了过来。  小姑娘今日穿了件崭新的淡粉棉裙,许是这些日子汤药养着,也没再饿肚子,气色瞧上去好了许多。  陆曈问:“这件新衣服哪里来的?”  苏南物资短缺,这样漂亮的小女孩的衣裳不多见。  “小裴大人送的。小裴大人的手下段哥哥给疠所的大家分发新的保暖棉衣,在里头找到一件漂亮裙子,知道我在疠所,特意给我留了。”  翠翠指了指外头。  陆曈回头。  庙宇外,裴云暎正与常进说话,在他身边,几个护卫正搬卸马匹上的物资。  这些日子,裴云暎的到来帮了不少忙。  县衙的药粮被盗,裴云暎捉拿匪寇,去了苏南心腹大患。他从岐水带来的粮食药草也极大缓解了医官院的难题,至少现在,每日往水井投的药物是够的,做避瘟香和药囊的时候,也不会在苦恼药材的缺乏。  “大家都很感激这位小裴大人,”翠翠凑到陆曈耳边低声道:“他每次来疠所都给我们带好东西,而且同人说话时,也不像先前那些盛京来的大官嫌弃我们。”翠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爹同我说,将来我要是找夫婿,就得找小裴大人那样又俊俏、脾性又好、身手又厉害的。”  陆曈忍不住被她逗笑。  “那他今日过来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陆曈问。  “今日大雪呀。”翠翠睁大眼睛,“从前大雪时,都要进补,家家户户都要腌咸肉的。今年苏南瘟疫,不比往年,我听段哥哥说,小裴大人带了肉干,今日叫人给我们煮肉汤喝,权当迎接新年。”  小姑娘说着,吞了口唾沫,眼中露出一丝渴望。  对饿了许久的苏南百姓来说,能喝上一口肉汤,无疑是最幸福的事。  陆曈又看了一眼外头。  裴云暎正与外头人说话,似乎察觉到这头视线,目光往这头看来。  陆曈极快瞥过头去。  他认真做一件事时,总是考虑得很周到。想要讨人欢心,从来都是轻而易举。  “该换药囊了。”纪珣走到她身边提醒。  驱瘟药囊隔几日药效就没了,须得重新换上干净药草。陆曈和纪珣去给病人们换药草的时候医官们走了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常进与裴云暎。  禁卫们将熬煮得沸腾的铁锅搬进疠所,庙宇里立刻热闹起来,诱人香气即刻弥漫屋中,病人们都欢呼起来。  “慢些,人人都有。”常进抬手叫病人们一一排队来领,人人都领到一碗肉汤。  原先冷清的疠所渐渐嘈杂起来,有炭盆、有热汤,原先沉寂如一潭死水,如今有了希望,笑容也不再是罕见之物。  裴云暎要走,被常进留住,常进笑道:“殿帅这些日子也操劳不少,喝完汤再走吧。”  肉汤里肉干不多,却加了很多味驱瘟药材,喝下去,对避瘟也颇有疗效。  裴云暎顿了顿,接过汤碗,坐了回去。  常进又舀了一大勺:“陆医官,你也喝一碗。”  陆曈还未起身,纪珣已走过去,替陆曈端起那碗汤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裴云暎目光落在陆曈身上看了一瞬,又被常进叫走。  拥挤的庙宇里,隔着人群,他在那头,她在这头,明明狭小,却似遥远如天堑。  陆曈看向庙宇外,  门外风雪皑皑,更远处刑场方向,一片银白。  身边传来纪珣的声音。  “老农占田得吉卜,一夜北风雪漫屋,屋压欲折君勿悲,陇头新麦一尺泥……”  他说着说着,神色渐渐沉默下来。  太医局教授医理,医官院遍阅医案,然唯有深入极困之地,才知民生多艰,远在珠楼玉阁之中锦衣玉食的公子,唯有此刻方得医者真谛。  医道无穷,仁德始基。  疠所里热闹得很,病者和医官们正讨论打算将供桌前那尊泥塑菩萨拆走,自打医官们来后,病人们病程延缓了许多,然而加入疠所的人不断增加,本就狭窄的庙宇越发拥挤。若拆了那座泥菩萨,至少能多空出一截空位。  眼下情势渐好,对于活人来说,医官们更有用,这尊泥塑的菩萨,便不那么得人信仰了。  翠翠跑到供桌前,打算比量一下菩萨的大小,她的木床离供桌很近,若拆了这尊神像,父亲与自己的木床也能有个空隙。  她弯腰爬了进去。  四周嘈杂喧闹,陆曈低头喝着手中药汤,就在这一片谈笑里,忽然间,小女孩的声音诧然响起:  “咦,这墙上怎么有一张债条?”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28章 刺杀 债条?  庙中众人登时被翠翠这句话吸引注意力,有人问:“什么债条?”  翠翠道:“你们自己看嘛,刻在墙上,清清楚楚——”  陆曈猝然抬眸。  身侧医官们好奇心顿起,拿着油灯就走到翠翠身边蹲下。  苏南日日阴天,今日又下雪,不见半点日头,疠所大门关了半扇,庙里昏暗得像夜晚。离得最近的医官把油灯往墙上凑近,在那供桌下、塑像前,果然深深刻着一行大字:  甫今借到十七姑娘名下二两银子利息约至随时送还不误恐口无凭立此借约存字永昌三十五年大寒立借约人刺客少爷。  刻在墙上的字迹遒劲锋利,漂亮得很。  就是那个“刺客少爷”和“十七姑娘”瞧着,很有几分玩笑。  “永昌三十五年大寒……”蔡方愣了愣,“六年前?”  这是一张六年前的债条。  六年前的大寒,有谁到过这里,谁在斑驳墙面上刻下债条,又小心用供桌全然挡住。  陆曈坐在人群中,望着周围人惊叹,不由恍惚一下。  六年前……  她还记得那个大寒日。  她向黑衣人讨要银子不成,反得了只不值钱的银戒,终究耿耿于怀,逼着对方在墙上写下一张债条。  那时候她还没有长大,个子不及眼下高,弯腰爬进供桌底下要对方在墙上刻字时,对方只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这么隐蔽?”  “当然。”少时的陆曈肃然望着他:“若写在显眼之地,被人瞧见涂抹乱画,债条顷刻作废。自然要寻不易被人发现之处。”  黑衣人提醒:“可这是苏南的庙墙,你下次向我讨债,难道要将墙皮刮下来带到盛京?”  “谁说一定要刮下来?”陆曈反驳:“说不定,你我将来兜兜转转回到此地,那时,人证物证俱在,希望你不要出尔反尔。”  他嗤笑一声,骂道:“小人之心。”却依言躬身伏到供桌下,寻了块地上尖石在墙上刻画下来。  他的字很漂亮,一笔一画皆有风骨,陆曈看着他刻画,心中想,若是父亲在此,一定会找他要幅字拿来逼她练字的。  写至借约人处,黑衣人停了下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十七。”  “十七?”  “有什么问题,”她答得坦荡,“我在家排行十七。”  他看她一眼,懒道:“行,十七就十七。”  身侧嘈杂喧闹令她回神,陆曈抬眸,越过人群,正对上裴云暎看来的目光。  他坐在常进身侧,四周是津津乐道的人群,青年神色淡然,黑眸望过来的目光里幽暗流转。  那张债条、那张债条她早已忘记了,当年苏南一面,不过是这繁忙人生里,惊鸿一瞥的照影。六年过去,庙宇里的神像越发破败,庙宇屋门修了又拆,来来往往许多人在此栖息歇憩。偏偏那张刻在墙角的债条,在小心翼翼地被藏匿多年后,猝不及防地重见天日。  它仍在。  清晰的、崭新的、明确得宛如昨日。  “啊!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件事!”坐在大门口边的李文虎突然嚷叫起来,“咱们这庙里,曾经闹过鬼的嘛!”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朝他看来。蔡方茫然:“什么闹鬼?”  李文虎挠头,大剌剌开口:“刑场这块归我管,你不知道也是自然。就是大概十年前,或者更早,我不记得了,苏南刑场这常常闹鬼。”  翠翠爬进父亲怀里,睁大眼睛盯着他。常进疑惑:“怎么个闹鬼法?”  “咳,”李文虎四下看了一眼,这才压低声音,悄声道:“苏南刑场里,有鬼偷吃尸体。”  外头风声阵阵,此话一出,众人不由打了个冷战。  “我那时负责看顾刑场的事,那些被处刑的犯人,家中还有人的,花几个钱把尸体带走自行安葬。有的无亲无眷,要么是罪大恶极家人不想管的,尸体就撂在刑场后的坟岗里。”  “后来我好几次发现,那些被丢弃的尸体有问题。要么是少心少肺,要么是缺肝缺肠。”  李文虎幽幽道:“一开始,我以为是被山下野狗吃成这副模样,后来又觉得不对劲,野狗哪有这样挑食?一次只取一点心肝,那伤口也不像是狗咬的啊!”  有医官谨慎开口:“会不会是人为的?”  “你听我说完。”李文虎不乐意了,喝了口热汤润了润嗓子,又继续道:“后来有一日,我在刑场遇到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年纪很小,约莫十一二岁,神色惊惶不定的,我问她出了何事,她和我说——”  “刑场里闹鬼,她亲眼看见有饿鬼在吃死囚尸体!”  闻言,病者们惊呼一声,面露恐惧。  医官们却神色如常。  “然后呢?”常进问。  “然后我就走了啊。”李文虎两手一摊:“我又不是道士,驱鬼也不该我管。”  纪珣皱眉道:“大人为何不怀疑那位小姑娘?一个小姑娘突然出现在刑场本就奇怪,或许对方说了谎,又或许,尸体的蹊跷就是她弄出来的。”  李文虎一呆。  四周医官认真看着他。  他结巴起来:“我、我没想那么多,她那么小,看起来瘦弱不堪,说自己迷路了,我还给了她块糖吃……而且我……我也怕鬼呀!”  他一听有鬼,慌得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哪里还能镇定自若分析情势,注意到对方身上的疑点。  然而众目睽睽下,这鬼故事开了个头,便最好说到结尾,他勉强道:“后来又听闻,这庙里的供果常被偷吃,有人曾在夜里见过一个一身白衣的女鬼出入,就更没人敢来此处了。”  周围安静。  医官们有些失望。  这故事开头讲得绘声绘色,颇吊人胃口,然而经医官们一分析,恐怖荡然无存,反倒显出李文虎当初的失职。  陆曈无言以对。  裴云暎眸色微动,过了一会儿,低下头,淡淡笑了一下。  再可怕的故事,在拥挤的人群里闲谈时,胆子也大了许多。有人就笑:“就算真有饿鬼也不用怕,咱们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再不济,还有小裴大人。”  “都说厉鬼怕刀煞,再凶的女鬼,见了小裴大人的银刀也要闻风丧胆,有大人的刀镇着,什么山精野怪都不足为惧!”  病人们都纷纷恭维起来。  裴云暎淡笑不语。  有更热心一点的妇人见他举止亲切,眉眼含笑,并不似贵族子弟倨傲,大着胆子笑问:“小裴大人年纪轻轻,不知可有婚配,若是尚无婚配,待疫病结束,让蔡县丞同你说门好姻亲。”  这妇人原先未来疠所前,是苏南远近有名的媒人,蔡方轻咳一声,妇人未曾听见。  裴云暎唇角一勾,道:“我有心上人了。”  陆曈指尖一颤。  妇人却惊喜:“谁呀?可有做媒?定下婚约?”  他把玩手中药囊,语气不轻不重:“可惜不喜欢我。”  “……”  周围人静了一瞬。  李文虎看向蔡方,无声对他道了句:“厉害。”  妇人看着他,有些不解:“不喜欢大人?那位姑娘眼光竟然这般高……不过大人也无需苦恼,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老婆子给人做媒多年,定帮你牵桩好姻缘。”  又有人笑道:“裴大人世家子弟,自己又前程似锦,就算要找夫人,应该也是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红婆子你瞎操什么心?”  妇人反驳:“谁说我就牵不到高门贵女了?苏南城中我做媒人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小裴大人,”她问裴云暎:“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娴静的活泼的、温柔端庄才学出众?亦或是聪明伶俐泼辣豪爽,总有一个喜欢的吧。”  众人起哄地看着他。  青年微微一笑,似是思忖,片刻后抬头,目光若有若无掠过拥挤的人群,仿佛玩笑地开口。  “家不家世不重要。”  “我这人肤浅,喜欢长得好看的。”  周围起哄声更大了,伴随善意的玩笑。陆曈把空碗搁在地上,起身出了门。  纪珣见状,想了想,也跟着走了出去。  外头还在下雪,雪比清晨时候更大了些,从刑场的方向望过去,落梅峰一片银白。  大朵大朵雪花落在她身上,很快又融化,只剩下一片冰凉。  身后传来脚步声。  纪珣走到她身侧,顺着她目光望向落梅峰方向,问:“怎么不在里面待着?”  “人太多觉得闷,出来透透气。”  纪珣点头,陆曈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有话想和你说。”  陆曈看着他。  “昨日蔡县丞说,自打在水井中投入避瘟药后,苏南新增感染瘟疫的人变少了。”纪珣道:“其中也有避瘟香和药囊的作用,但至少瘟疫没再继续大肆蔓延。”  陆曈:“是好事。”  “对苏南的其他百姓来说是,对他们来说不是。”纪珣看向疠所,透过半开的门,有热闹笑声和热汤香气隐隐传来,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出一种沸腾的温暖。  “得了疫病的病人,没有一个痊愈。”  陆曈沉默。  纪珣叹道:“虽然死亡的速度变慢了,可到最后还是会死。常医正先前问过我,不如换一味新药。”  陆曈皱眉:“新药?”  苏南治疫,医官们所用医方,皆由梁朝《时疫论》中九传治法来解。已染时疫的病者身体虚弱,若在无把握下盲目换上新药,会刺激病人病情,不知会造成什么后果。  “医正是想如此,还没来得及与你说。但这眼下不失为一个办法,否则找不出对症下药的方子,疠所里的病人都会死。”  “翠翠爹昨日听见我和医正谈及此事,愿意主动作为第一个尝试新药的人。”  陆曈猛地看向他:“你让他试药?”  她目色陡地犀利,纪珣怔了一下,不解她为何如此激动,只道:“这对他来说也是机遇,是翠翠爹主动提出。况且我们并不会盲目用药……”  陆曈打断他:“试药不同。”  “一味未经尝试的药作用于人身上,且不提后果是否真能有效,或许会带来更深的疼痛,何况他本是病人,我不赞成。”  她反对得很坚决。  纪珣顿了顿。  在医官院时,他一直认为陆曈用药刚猛霸道,药方大胆至极。试药之举,他以为陆曈会毫不犹豫地赞成,没想到她会如此激烈的反对。  “若他能成功试出新药,翠翠将来或有一线生机。若不如此,整个疠所的人最终都逃不过一死。陆医官,我们来苏南这么久了,至今未曾治好一个病人。你是医者,明明知道此举并非全无害处,为何不清醒至此。”  陆曈看着他,默了一会儿,道:“因为做药人很痛苦。”  纪珣一愣。  “身体的痛苦且不提,对未知的恐惧会摧毁一切。”  她道:“我知道你说的有理,但恕我无法赞同。”  言罢,不再与他多说,转身就走。  刚一回头,就瞧见疠所门口站着个人。  裴云暎站在疠所前。一身黑鳞禁卫服,没有披大氅,大片大片雪花洋洋洒洒落在他身上,更深的风雪模糊视线,叫人难以看清他神情,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漫天银白飞絮中,一面是欲言又止的纪珣,一面是静静看着她的裴云暎,陆曈默然片刻,掉转步子,往疠所前的药筐前走。  才走两步,远远地跑来个人。  是个穿着衙役服的男人,手里抱着一只小筐,对陆曈道:“陆医官,这是今日该换的药囊,您瞧瞧。”  疠所病人们的药囊隔三差五要换掉一批,陆曈拿起药囊,检查里头是否有破损。衙役站在一边等着。  她一面翻动药囊,一面随口问道:“这批药囊已用过十日,今日用过之后,当全部销毁,连同囊袋重新换下。”  衙役:“是。”  她看了衙役一眼。  苏南县衙蔡方手底的人统共也就十来个,陆曈每日换避瘟香时,大部分都见过,眼下这人模样平凡,放在人堆里也不会被人注意,但不知为何,陆曈心中警铃大作,直觉停了下来。  她问:“我好像从前没见过你?”  衙役一愣,答道:“卑职先前随李县尉在城中治安百姓,是以医官没见过我。”  陆曈紧紧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医官,我叫……”  那人嗫嚅一下嘴唇,下一刻,一抹寒光闪过,衙役袖中忽地现出匕首刀尖,毫不留情地直冲陆曈胸口而来!  在高朋满座中将隐晦爱意说到尽心(不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29章 受伤 “小心——”  身后传来纪珣惊呼。  陆曈心中一紧,千钧一发之时,忽然另一道凛冽银光骤然出现,刀尖被打得偏了一寸,紧接着,陆曈感到自己被人一拉,“砰”的一声,银刀斩下匕首向前刀光,又是一道寒芒闪过,地上人嘴里溢出一丝痛呼,匕首连同半截手腕齐齐落地。  嫣红鲜血登时洒了一地白雪,里头人听见外面动静,纷纷出来探看。  地上人尚在挣扎,一把锋锐银刀已抵住他咽喉。  裴云暎将她护在怀中,冷冷盯着地上人,眸中杀意凝聚。  “谁派你来的?”  衙役捂着断手在地上翻滚。  一只靴子踩上他腕间。  “说。”  “是太师!是太师大人让我来的!”  地上人终于忍不住剧痛,大喊开口:“太师让我跟着陆曈到苏南,趁机杀了她!”  陆曈一怔,四周奔出来的禁卫医官们也是一愣。  陆曈垂下眼帘。  先前好几次,她的确感到有人暗中窥伺的目光,但一路到苏南相安无事许久,后来又自己留心四处,未曾发现什么不对。  原来不是错觉。  戚玉台身死,活着的她对戚家再无用处。更何况对戚清来说,只要有怀疑,无需证据,便可以下手。  她在戚清眼中是个死人,无论在盛京还是苏南都一样。  段小宴看了一眼身后,疠所的病人们聚在门口张望,怕被病者们瞧见此等血腥场景,段小宴看着地上人问:“大人,怎么处理?”  银刀收鞘,裴云暎道:“拖走。”  他松开陆曈,拧眉打量她:“有没有受伤?”  陆曈摇头,正想开口,目光突然定住。  满地厚厚白雪中,有一滴一滴嫣红滴落下来,在雪地绽落成花。  他的银刀已收回刀鞘,陆曈目光往上,落在面前人左臂之上。  黑鳞禁卫服华丽又硬朗,色调冷泽,纵然受伤也看不清楚,然而仔细看去,左臂之上,有一线细细刀痕划过的口子,血就是从那里滴落下来。  “你受伤了?”她问。  刚才衙役冲她亮出匕首时,是裴云暎将她拉开,匕首近在眼前,他替她挡了一刀,若非如此,那刀应当刺进她心口。  裴云暎低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小伤。”  他仍看着她,视线将她打量,似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安然无恙。  蔡方和李文虎从远处小跑过来,看着段小宴等人将方才的杀手拖走,神色有些惶恐:“县衙里怎么会混进贼人……”  “是冲着我来的。”陆曈道,“是我之过。”  “这……”二人不知盛京之事,一时面面相觑。  裴云暎看向陆曈。  “既为杀你,或有同伙。”裴云暎道:“我去审人,你先回去休息。”又侧首唤来一个禁卫,令禁卫守着她,也不管左臂伤痕,掉头离去了。  陆曈看着他背影,目光落在面前的雪地上。  雪地一片银白,方才殷红血迹如条流淌小河蜿蜒,触目惊心。  她攥紧掌心。  ……  好好的大雪烹庆,陡然发生这么桩意外,众人都有些心神不宁。  陆曈回到疠所,仍如平日一般给人换过药,又回去宿处继续做药囊。  做着做着,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大仇得报,该死之人已全部赔命,原以为这世上一切都已了结得清清楚楚,她回到苏南,安心等待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偏偏在这时候遇到裴云暎。  正如当年那张写在墙上的债条一般,欠债的、讨债的,算也算不清楚。  想到离开时裴云暎左臂的伤痕,心中忽而又生出一股烦躁。  药囊被紧紧捏在指尖,门外传来脚步声,陆曈抬眸,窗外,段小宴一张笑脸探了进来:“陆医官。”  陆曈一顿。  少年步履轻快,自然熟地进屋在她对面坐下,“刚才的人审完了,我过来看看你。”  陆曈看着他:“是什么结果?”  “还能有什么结果,姓戚的老匹夫自己死了儿子,非要拖其他人陪葬。你前脚离开苏南,后脚就派人跟上打算在途中取你性命。若不是我哥有远见,早被他钻了空子。”  “裴云暎?”  “是啊,”段小宴道:“云暎哥猜到戚老狗定没憋着好心。所以在护送医官的护卫们中安排了他的人时时提防。盯得很紧,那些人没有察觉。”  “后来我们也来了,苏南的人更多,刺客更找不着机会,才狗急跳墙。”  段小宴拿起筐里一只药囊,“你别担心,刺客都招了,一共有好几人藏在苏南城里,现下都已拿下。如今戚家已倒,不会再有人取你性命。”  陆曈不语,只盯着小筐,片刻后开口问:“他的伤怎么样了?”  段小宴眨了眨眼,似才反应过来陆曈说的是裴云暎方才救她左臂上挨了一刀,一拍桌子嚷道:“哎呀,相当严重,刚才我们审犯人的时候,他脸色都白得吓人,差点昏倒。”  陆曈平静道:“殿前班的护卫,应当不会虚弱至此。何况我看过他伤口,不至你说的如此严重。”  少年眼珠子一转:“陆医官,这你就有些盲目了,我哥先前在岐水平乱,日日刀光剑影,可不是容易事。等兵乱一平,立刻又带着药粮马不停蹄赶到苏南。如此奔波,人本就虚弱,这下一受伤,简直雪上加霜。”  “他受了伤,你不去看看吗?”  不等陆曈回答,段小宴又咧嘴一笑,“其实我来找你就是为的此事。我哥审完人回宿处了,常医正在疠所忙,叫我寻个医官去给云暎哥包扎,我瞧大家都抽不开身,还好你在。陆医官,我把包扎的药和布条都放在门外了,毕竟我哥是为你受了伤,你医术那么高明,把他交给你我放心。”  他起身,把药囊丢回筐里,“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出去了。”  言罢,不等陆曈开口,逃也似地窜出屋。  他跑得很快,陆曈再叫已来不及,默了一下,放下手中药囊走出屋,院子里的石桌上果然放着个药托,里头摆着干净的水和布条,还有一些伤药。  她走到石桌前,心中微微叹气,终是将药托捧了起来。  ……  禁卫们的宿处离医官宿处很近。  也是为了保护医官,蔡方特意寻了相邻的两处宅子。  禁卫们此刻跟着蔡方出去,院子里并无他人。  青枫瞧见陆曈时,目光闪过一丝惊讶,待瞧见她捧着的伤药时,了然侧过身去,替陆曈推开屋门。  陆曈走了进去,屋门在身后关上。  屋子里很暗,并未开窗,苏南的这个冬日阴沉沉的,白日也像是傍晚,桌上燃着一点烛火,摇曳灯火下,一扇屏风后,隐隐显出一个人影。  听见开门动静,对方也没有动弹。  陆曈捧着药盘往里走,待绕过眼前屏风,就见一道挺拔人影背对她坐在桌前,只穿一袭墨色中衣,正侧首将衣裳褪至肩下,露出左臂上一道淋漓伤口。  桌上放着清水和伤药,似乎是打算自己上药。  察觉到有人近前,他道:“出去。”  陆曈放下药盘。  他微微蹙眉,一抬头,顿时一怔。  “段小宴让我来给你上药。”陆曈开口。  裴云暎看着她,没说话。  陆曈抬眸,示意他放下手臂,待他放下手臂,她伸手,去脱裴云暎的衣衫。  指尖落在光裸皮肤上,二人都略微顿了一顿,很快,陆曈就收起心中思绪,剥开他的外裳。  衣裳被全然褪了下去,露出青年光裸的半身,他的身材修长结实,常年练武,肌理线条分明,轮廓流畅似只美丽猎豹,有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陆曈见过很多人的身体。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活着的、死去的,正如林丹青所言,医者见惯病者身体,早已习以为常,她先前也不是没见过裴云暎赤着上身模样,然而此刻,心头却忽而闪过一丝极轻的不自在,令她取用药物的动作也不如往日熟稔。  这点生涩被裴云暎捕捉到了。  他看她一眼,顿了一下,忽然开口:“你怎么不敢看我?”  陆曈拧手帕的动作紧了紧,语气依旧平静:“裴大人想多了。”  她低头这般说着,神色如往日一般镇定无波,却根本不看他的眼睛。  裴云暎垂眸看着她动作。  陆曈用帕子清理过他臂上伤口,刺客的伤口并不深,他避开得很及时,她拿过药瓶,将膏药抹在他伤口处,又挑选一条干净白帛替他包扎。  整个过程,二人都没有说话,窗外风雪寂静,偶有大雪压碎树枝的脆响。  一片安静里,陆曈感到头顶那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灼灼令人无法忽略。  屋子里没有烧炭盆,苏南物资紧缺,取暖之物都先紧着疠所和苏南百姓。明明寒日冷冬,陆曈却觉得自己脸颊有些发热。  “从我到苏南起,你一直躲着我。”  头顶传来裴云暎的声音。  “怕什么,以为我会一直纠缠你吗?”  陆曈一怔,抬头,正对上他看来的目光。  他语气很淡,神色也是淡淡的,那张俊美的脸不似往日风趣亲切,林丹青私下里问过她好几次,是否和裴云暎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之事,以至于这次重逢显得格外生疏。  她刻意躲避裴云暎,裴云暎也没有试图靠近,像两个不太熟的陌生人,维持着一种冷漠的距离。  陆曈没回答他的话,只道:“为何派人在苏南保护我?”  他看了她一会儿,移开目光:“顺手的事。”  “是我让你错失亲手报复戚清的机会,”他道,“应当负责到底。”  陆曈沉默。  他总是把这些事说的云淡风轻。  陆曈目光又落在他胸前:“这是在岐水受的伤?”  他身上添了不少疤痕,新鲜的、狰狞的,同那道多年前拙劣稚嫩的伤口一道,在猎豹身上留下伤痕。  裴云暎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快好了。”  陆曈低下头。  她听蔡方和李文虎说过,裴云暎在岐水平乱的威风,他们无数次在医官们面前崇拜夸赞他的英勇善战,但陆曈清楚,岐水乱军为祸许久,先前数次剿乱不定,必定不是件容易事。  眼下看来,那应当很艰难。  裴云暎低头看着她片刻,忽然开口:“你担心我?”  不等陆曈说话,他又淡淡道:“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担心?医官,还是别的?”  陆曈喉头发紧。  攥着布条的手不松,她觉得自己宛如一瞬被看穿,不可在这里多呆一刻,否则再待下去,以对方的聪明,很难不发现端倪。  她站起身,把药瓶搁在桌上。  “你的伤包扎好了,我把膏药留在这里。夜里,你自己再换一遍。”她说,“晚点会再送汤药过来。”  言罢,俯身端起桌上水盆,就要出去。  裴云暎看着陆曈。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却不知道自己脚步有多慌乱。  陆曈比在盛京时候瘦了很多,不知是不是治疫太过操劳的缘故,原本就瘦小的身体如今看起来更加孱弱,脸色也很苍白,灰青棉袍衬得她像只快要冻僵的小动物,即将要沉睡在这场冷酷的严寒大雪里。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叫她:“陆曈。”  她停下来:“裴大人还有何吩咐?”  萧萧朔雪,浩浩天风,屋外长阔冷意令人清醒几分。  他看了她许久,道:“没什么。”  ……  陆曈回到了宿处。  桌上药筐里,没做完的药囊已被拿出去了,屋子里没人,她在窗下坐下。  窗外正对小院,寒雪纷飞里,远远可见落梅峰影子,一片寒林里,隐隐可窥点点嫣红。  陆曈微微出神。  落梅峰的红梅一向开得好,愈是大雪,愈是浓艳,满枝艳色夺人。过去她总是坐在树下,学着芸娘的样子,冰梢绛雪总会令人沉静,再烦闷的心情也能在这里得到平静。  今日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有些东西,似乎并不能像自己以为的全然掌控,更无法做到干脆利落的一刀斩断,宛如绵绵无尽的柳丝,断了又生,全然无尽。  鼻腔突然传来一点痒意,像是有细小虫子从里头蠕动出来。  林丹青抱着医箱从门外进来,笑道:“今日小雪,裴殿帅送来的药汤不错,我刚才去疠所瞧过,大家精神都好了许多,咱们晚点也喝……”  “哐当——”一声。  林丹青手上医箱应声而落,看着她惊道:“陆妹妹,你怎么流鼻血了!”  陆曈茫然低头,不由一怔。  有殷红的、刺眼的红色自鼻尖滴落下来。  一滴、又一滴。  像朵落梅峰开得艳丽的红梅,娇朱浅浅,渐渐氤脏她的衣裙。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30章 紫云 院中风雪未停,窗户被重新关上了。  林丹青在陆曈身前坐下来,微皱着眉,替眼前人把脉。  良久,她收回手,望着陆曈狐疑开口:“奇怪,没什么不对。”  “不必担心,”陆曈道:“许是这几日睡得太晚。”  林丹青摇头:“我刚才还以为你染上疫病。”  她一进屋,就见陆曈坐在窗下出神,鼻尖蜿蜒流出的血滴吓了她一跳。医官院中医官们虽日日佩戴药囊用驱瘟香,也每日服用驱瘟汤药,但这些日子,也有几位医官不幸染上疫病。  年迈的、身子虚弱的、本身宿有旧疾的人最容易被疫病趁虚而入。林丹青、纪珣和陆曈三人尚年轻,已算是救疫医官中最不必担心的几人。  “不会。”陆曈见她神色严肃,主动撩起衣袖给她看:“我身上并无桃花斑。”  苏南大疫,染上疫病的人身上手上会渐渐出红色成片,状如桃花,故名“桃花斑”。待斑色由红变紫,渐成“紫云斑”时,病者渐无生机。  翠翠的娘死前,全身遍布“紫云斑”。  伸出来的手臂苍白,并无半丝斑痕,林丹青松了口气,眉头又皱了起来,握住陆曈手臂。  “你怎么瘦成这样?”她道:“这手臂我一只手就能圈得过来。”  陆曈身材一直纤弱,从前林丹青觉得她这是南地女子的清丽秀气,如今仔细看来,确实有些瘦得过分。  “脸色也不好看,”林丹青打量着她,“比在盛京时虚弱好多。”  陆曈收回手,放下衣袖,“没有的事。”  “陆妹妹,千万别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林丹青摇头:“病者是很重要,但你也要休息。若自己先倒下,如何给那些苏南百姓治疫。平白无故流鼻血,纵然不是染上疾疫,也定是身子不适。”  “我等会就去告诉常医正,今夜疠所值守别叫你去了,这两日你就在宿处多休息。”  “不必……”  “什么不必,听我的。”她拿着帕子,擦了擦陆曈衣裙上血迹,血迹擦了两下,更斑驳了,红红一片,瘆人得很。  “多休息,多吃饭。”她说,“反正裴云暎带了药粮,咱们现在也不是吃不饱,知道了吗?”  她言辞坚决,陆曈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  ……  许是林丹青对常进说了些什么,接下来两日,常进都不准陆曈再去疠所了。  疠所事务繁忙,常进寻了个空隙过来见陆曈时,十分严肃,亲自把过脉不说,还让纪珣也为她把了一次脉,直到确认她并未染上疫病才松了口气。  常进认为她是操劳过度、身子孱弱才会突流鼻血,令她在宿处好好休息。其间段小宴来过一次,带了许多干粮饭食,已是在当下情境下做到最好,又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千万多吃一点补养身子,若缺东西,尽可找他帮忙。  陆曈知道他是替谁带的话,认真谢过了。  不去疠所,药囊也不必她做,陆曈在宿处时,就开始写疫病的方子。  如今苏南城中,靠斑疹来确认是否染疫,然而斑疹发时,为时已晚。疫病起先并无疼痛,渐渐开始身痛发热,凛凛恶寒,走表不走里。  医官们如今先治里及表,不过汤药只是延缓斑疹变深程度,效用并不明显。  陆曈望着方子,皱眉将上头的药材划去。  仍是不妥。  正想着,林丹青从外头进来。  她拂掉身上雪花,见陆曈所书药方,念道:“三消饮……达原饮加升散三阳经柴胡、葛根、羌活、大黄……”  “升发疏泄的方子,”她琢磨一下,“这方子倒是和纪医官常医正写的那副新方很像。”  陆曈抬眸:“新方?”  “是啊,”林丹青道:“是啊,疫病迟迟不好,大家商量着换了方子,但这方子有些大胆,丁大哥自告奋勇主动试药。昨日夜里已经开始服用一副,”她不解,“我以为纪医官先前已经和你说过了。”  陆曈眉头一皱。  纪珣的确先前与她说过此事,但她也明确表达过并不赞同。本以为至少不会这样快,但没料到丁勇已经开始服用了。  她蓦地站起身,背起医箱就要出门。  林丹青一把拉住她:“你去哪?”  “疠所。”陆曈顿了顿,道:“我去看看丁勇。”  ……  陆曈去了疠所。  歇着这两日她都待在宿处,没在外头,翠翠见她来了,高兴地寻她说话。  “先前常医正说,陆姐姐你生病了所以没来,已经全好了吗?”  陆曈道:“没事。”  “那就好。”翠翠笑起来,“我还担心了好久。”  陆曈抬眸,视线在疠所逡巡一圈,总算瞧见丁勇的影子。丁勇刚抬手将一碗褐色汤药饮下,抹了抹嘴巴,盛药的碗不是平日里用的白瓷碗,在他身边,坐着纪珣,正低头在纸上记着什么。  陆曈走到他二人身边。  “陆医官来了。”丁勇见她来,忙起身与陆曈打招呼。  陆曈微微颔首,看向纪珣:“纪医官,我有话和你说。”  纪珣一怔,有些意外的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放下空碗,随陆曈走到疠所外的草棚下。  草棚下放着装着药囊的竹筐,几个护卫守着疠所大门,自打上次疠所出现刺客后,裴云暎叫了几个人换着值守,以免突发意外。  外面飘着小雪,苏南这个冬日格外冷,雪似乎从未停过,地上积雪一日比一日厚,远远望去,天地一白。  “为何这么早就让丁勇做了药人?”陆曈站定,直截了当地开口。  “药人?”  纪珣愕然一瞬,与她解释:“他并不是药人……”  “未经在人身上实验的新药,作用于病者身上,不是药人又是什么?”  女子目光犀利,在她逼视下,纪珣僵持良久,终是败下阵来。  “这么说也不错。”他道:“丁勇身上桃花斑已渐渐开始发紫,先前汤药与他无用,若不赶紧换上新药方,他一定撑不过七日。”  “我和医正认为,与其没有希望的拖延,不如试试另一种可能。”他看着陆曈,“况且丁勇所用药方,你也是看过的。”  新药方都要经过每一位救疫医官的检验。直到确定当下的确寻不出更多漏洞时才会使用。  纪珣道:“之前药方保守,可如今看来,表里纷传,邪气伏于膜原。半表半里,应当换用更强劲的方子。不是你曾经说过,天雄乌橼,药之凶毒也,良医以活人。病万变,药亦万变。”  这是陆曈曾在医官院时对纪珣说的话,那时他不以为然,如今渐渐接受其中道理,她却不情愿了。  “但对丁勇来说,一切尚未可知。”  纪珣:“我和医正已经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后果告知他,是丁勇自己的选择,他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陆曈蓦地抬头:“他不知道。”  纪珣一愣。  “药人将要遭受什么,且不提新药结果,也许他在用药中途会浑身疼痛难忍,也许他会失明残废,也许他会丧失理智变成毫无知觉的一滩烂泥……谁都无法保证这些结果不会发生,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风吹着,雪在茫茫天地中打转,一朵一朵落在人身上。  纪珣望着她:“陆医官……”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我知道。”  陆曈一顿,回过身来。  丁勇站在她身后,双手忐忑地交握,上前几步,鼓起勇气对陆曈开口:“陆医官,我都知道。”  “纪医官告诉我,新药用下去,谁也不知道结果什么样。但就算不用新药,我也活不了多久。”他伸手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斑痕,那里红斑痕迹在逐渐加深,已比上一次陆曈看到的浓重许多,渐渐趋于紫色。  “反正都要死,还不如来试试新药。我还想多陪翠翠一些日子。”  丁勇看向疠所门口,翠翠正在拨弄火盆里的炭块,见他望来,冲父亲摆摆手,丁勇也笑着冲女儿摆摆手,又转头看着陆曈。  “就算不成,至少能多出点经验。日后你们研制解药时,说不定能帮的上忙,翠翠也能用上。”  丁勇笑呵呵道:“我没陆医官想得那么厉害,说实话,也只是为了翠翠。”  他语气诚恳,朝着陆曈拜下身去:“陆医官,我真是心甘情愿的。”  雪下大了。  更多的雪花落在丁勇头上,分不清雪和白发。  四面寂静,只有簌簌雪花落地的轻响。  陆曈望着雪地里的人,许久,垂眸道:“我知道了。”  “太好了!”男人高兴起来,感激地朝她再拜了几拜,仿佛终于长松了口气,又朝纪珣投去感激的一瞥。  “爹——”翠翠在那头叫他,丁勇便与陆曈二人打了个招呼,朝疠所门口走去。陆曈望着他背影半晌,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陆医官。”纪珣追了上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问。  陆曈脚步未停:“纪医官指的是什么?”  “你对尝试新药一事,格外慎重。但先前你在医官院做药的方子,从来大胆,此举与你往日不同。”  陆曈道:“人总是会变的,纪医官先前不是也在规劝我行医需保守。”  “但尝试新药是权宜之计,以你的理智,不应当强烈反对。”  陆曈脚步一停,面对着他。  “纪医官,”她开口:“疫邪再表再里,或再表里分传,说不定会反反复复,此新药中,加入一味厚扁,此物有毒。你我一众同僚,皆未寻出可制厚扁之毒,就算新药能将丁勇身上桃花斑暂且压住,然而一旦复发,厚扁之毒、疫毒同时发作,他根本撑不下去。”  “就算暂且撑下,来来回回,一直用下去,也会身体有损。丁勇过去从未做过药人,用医官们都不知其药效的东西对他,真的妥当吗?”  纪珣语塞。  陆曈很少说这么多话。  从前在医官院时,不奉值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安静地在角落自己翻看医书。  纵然来到苏南,也一副万事冷淡的模样。疠所的病人曾偷偷与林丹青说,常觉陆曈待人冷淡,就连每日衙役们带走新的尸体时,她也只是一脸漠然,仿佛习以为常。  她像片淡薄的落叶,飘在水中,随波逐流。  唯独对此事态度激烈。  落雪无声落在二人身上,茫茫雪地里,二人沉默相对。  远处,又有人行来,在瞧见二人时倏然停下脚步。  段小宴一把抓住裴云暎衣袖:“哥,是纪珣和陆医官!”  裴云暎:“我看到了。”  “怎么神情有些不对,”段小宴察言观色,“好像在吵架,咱们要去浇浇油吗?”  裴云暎不耐:“闭嘴。”  段小宴谨慎闭嘴。  他站在风雪中,不动声色看着远处的人。  更远处,纪珣神色微动,盯着面前人试探开口:“陆医官。”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若你有难言之隐,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他道。  纪珣总觉得不太对。  一个人若举止与寻常不同,必定事出有因,然而他对陆曈了解太少,现在想想,除了知道她曾在西街坐馆外,其余都一无所知。  陆曈一顿,道:“没有。”  “可是……”  “纪医官。”一道声音突然从斜刺插了进来,纪珣转头,就见裴云暎从另一头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裴云暎走到二人身前,看了一眼陆曈后就转过身去,对纪珣淡道:“段侍卫突感不适,正好你在,就请纪医官替段侍卫瞧瞧。”  段小宴愣了一下,忽然“唉哟”一声捂着肚子叫起来:“是的是的,我今日一早起来就头痛不已。”  这浮夸的动作令纪珣不觉皱眉,正想说话,陆曈已对他二人颔首,转身离去。  纪珣还想跟去,裴云暎稍稍侧身,挡在他身前,笑道:“纪医官?”  却是将他拦住了。  眼见陆曈越走越远,纪珣收回目光,看向裴云暎。  对方唇角含笑,眼神却是淡淡的。  僵持片刻,还是段小宴上前,把自己胳膊往纪珣手里一塞:“纪医官,来,先帮我把把脉吧。”  ……  陆曈回到了宿处。  新药风波很快过去,接下来的几日,她又重新变得忙碌起来。  丁勇换了新药方,然而药材中那味厚扁始终让她觉得不妥,于是日夜翻看医书,希望从医书中得出一些新的法子。  然而令人惊喜的是,丁勇的疫病竟一日比一日轻了起来。  新药服用的第三日,丁勇手臂上的红斑没再继续变深,第五日,瞧着比前几日还淡了一点,第七日,淡去的红痕已十分明显,到了第九日,桃花斑只剩一点浅浅红色。  翠翠欣喜若狂,抱着丁勇的脖子对众医官表示感谢。  “我爹身上桃花斑淡了好多,我爹快要好了,常医正先前告诉我,等爹好了,要把新药给疠所所有病人吃,蔡县丞也说了,咱们苏南的瘟神快要走了,疫病要结束啦!”  丁勇的好转,所有疠所的病人都很高兴。  新药有用,意味着一切都有了希望,谁也不愿意一觉醒来就成了刑场下的一具死尸,身上手上一日日变深的斑疹总会使人焦虑。  翠翠躲在丁勇的怀里笑得眉眼弯弯,递给陆曈一只新编的蚂蚱。  “我已经和爹学会了编蚂蚱,等春天到了,苏南河边岸上长满青草的时候,就用新鲜青草编,绿蚂蚱还会跳,我都和疠所的叔叔婶婶伯伯婆婆们说好了,待那时我要去庙口摆摊卖蚂蚱,大家都要来捧场!”  她说得清脆,笑声动听,疠所的人都忍不住被她逗笑起来。  丁勇也笑起来,看着围在众人身侧的医官们,轻声道:“多谢各位救命之恩,将来有机会,老丁家一定报答。”  医官们便纷纷称份内之事,又各自散开,接着忙手中未完之事。  陆曈心中也松了口气。  她一直担心新药药效未明,或许对丁勇造成别的伤害,如今看来,一切都在好转。再观察些日子,就可以尝试给疠所其他病人用上此药。  有了起色,病者欣慰,医官们也有了新的动力。蔡方更是干劲十足,琢磨着待新药成功后,多增加几口投放汤药的水井。  到了夜里,宿处无人,陆曈坐在灯下,从医箱中抽出一本文册。  自打林丹青撞见她流鼻血那日,陆曈就对常进说自己近来浅眠,想单独一人入寝,常进便单给她留了一间屋子。  此刻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陆曈把文册摊在桌上。  文册不算厚,已写了半册,就着昏黄灯火,她提笔,仔细在册子上低头添了几笔。  写完后,陆曈搁下笔,拿起手中文册,往前翻了几页,翻着翻着,渐渐有些出神。  直到“砰——”的一声,门被猛的撞响,陆曈一怔,眼疾手快将文册一把合上,塞进手下木屉中。  “陆妹妹!”  回来的是林丹青,她像是才从外头飞奔而回,落了一头一身的雪花,气喘吁吁开口:“不好了!”  陆曈问:“发生何事?”  “丁勇,丁勇出事了!”  林丹青脸色难看:“白日里还好好的,夜里睡了时,翠翠喊他爹在抽搐,值夜医官去看,丁勇开始吐血。”  “他身上原本的桃花斑……变成了紫色!短短一刻间,已成了紫云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31章 往事重演 夜里风雪很大。  狂风漫卷大雪,漫漫天地中,破庙几乎要被模糊不见,只隐隐留下一点影。  陆曈匆匆赶到疠所,才走到门口,就听到翠翠撕心裂肺的哭声。  “爹,爹——”  白日里围在疠所欢笑的病者们,此刻全都沉默下来,一张张脸在昏黄灯色下寂然绝望。  陆曈撩开帘子,一进去,顿感一阵浓重血腥气扑鼻而来。  丁勇躺在榻上,脸色变成诡异青色,两只垂在床边的手臂上,大朵大朵紫云斑疹惊人,正往外吐血。  两侧医官正帮他按着手,喷涌的鲜血将他身下床褥染红。  翠翠跪在床边,哭得嗓子都哑了,看见陆曈进来,一下子扑到她身前。  “陆医官,”她大哭着,“我爹他怎么了?他明明都已经好起来了,他的红斑都已经消散了,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陆曈看向榻上的丁勇,还未说话,下一刻,翠翠忽然往前跪行两步,低下头,“砰”的一下对着她磕了个响头。  “翠翠——”林丹青过来拉她。  翠翠却不肯,执拗地拽着陆曈裙角,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陆医官,求求你救救他,我、我可以把自己卖给你,我什么都能做,求你救救我爹,我什么都能做——”  她嚎哭着,前额重重砸在疠所湿冷地上,一瞬竟有血花绽出。  陆曈猝然一震,忍不住后退一步。  一瞬间,似乎回到很多年前。  也是这样的大雪,冬日严寒,她在走投无路之下遇到芸娘,对着她下跪磕头,愿以身相易,为家人求得一丝生机。  人生无常,翻云覆雨,命运在这一刻发挥出慑人的奇诡力量,幼时常武县孤弱莽撞的她,与眼前苏南疫病中无助可怜的小女孩骤然重合,而她成了芸娘,成了那个被人依靠的“菩萨”。  眼前依稀浮现起芸娘的脸。  妇人笑着看着她,温柔摸了摸她脸。  “放弃吧,小十七,你救不了任何人。”  翠翠的声音越发悲怆,床榻上昏蒙的丁勇却像是被哭声叫醒过来,他艰难撑起身体,眷恋地望了翠翠一眼,而后喘息着大喊:“带她走——”  “爹——”翠翠大哭着上前。  “别让她看,”他费力转过脸,不让女儿看到他口中不断喷涌的鲜血:“别让她看见……别让她看……”  男人眼睛因为疼痛整个凸出,额上青筋暴露,他已尽力使自己压抑呻吟,然而从口中更多喷涌的鲜血令这隐忍越发悲怆骇然。  翠翠被医官带了出去,瞧见女儿离开,丁勇松了口气,抓着床褥的手松了下来。  “丁勇,丁勇!”常进试图为他施针,然而此刻已无济于事。  陆曈半跪在丁勇榻前,替他清理口鼻不断冒出的血水,那些血水像殷红泉眼,汩汩外冒,止也止不住。  一只手兀地抓住陆曈手腕。  陆曈抬头,丁勇哀求地看着她。  “陆医官,”他断断续续地开口:“我只有翠翠一个女儿……他们说你医术最好,是盛京最好的医官,翠翠最喜欢你,求你治好她……让她活着,让她活下来……”  恍惚之中,陆曈眼眶渐渐温热,她反握住丁勇的手:“她会活着。”  “好……”  得了这一句,丁勇欣慰地笑起来,许是疼痛模糊他神智,他渐渐辨不清楚,拉着陆曈的手道:“丫头,爹要走了……你别、别老想着爹,爹曾经告诉过你,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想着不高兴的事,你将来,要好好念书、好好过日子,出嫁了,爹在天上都瞧着,你要活到一百岁……下辈子,爹还给你编蚂蚱……”  陆曈呆呆望着他。  “爹的好女儿……”  他喃喃道:“一定要……好好活着……”  那只枯瘦的、生满紫云斑的手陡然垂下。她想要去抓,却抓了个空。  “爹——”  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那瞬间似乎变得很长。  挣开了医官手的小姑娘冲到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嚎哭:“爹,爹你起来看看我,爹,爹,你看看我……”  “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悲戚哭音响彻整座疠所,很快被门外风雪淹没。  陆曈想要拉起她,翠翠却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朝她看来。  “你不是说,大夫就是救人的吗?”  “你不是说,我们不会死吗?”  翠翠抓着她衣裙,不甘心地质问,“你不是说,灯芯爆花,是大喜之兆,我和爹都会没事吗?”  “为什么我爹死了?”她哭喊,“为什么他死了?”  女孩猛地一推,陆曈被推得一个踉跄,被身后人一把扶住。  陆曈回头,裴云暎松开扶着她的手,低头蹙眉看着她。他应该是刚赶过来,身上腰刀未佩。  翠翠松开攥着陆曈裙角的手,跌坐在地,痛哭起来。  陆曈心头一酸,再也无法待在此地,猛地背过身,转身大步出了疠所。  “陆妹妹——”林丹青在喊。  裴云暎转身跟了上去。  陆曈走得很快。  门外风狂雪盛,苏南破庙外一片漆黑,她走着走着,渐渐小跑起来,仿佛不敢回头再看背后那处小小的、充满哀戚的破庙,唯恐回头再望。  人世间有很多苦难,很早以前她就意识到这一点。  她一直是个毫无慈悲之心的怪物,只为复仇而来,什么开医馆,做大夫,都不过是复仇手段。什么善泽天下,什么救死扶伤她都不在意,除了复仇,她根本不关心这世上任何别的事。  但是这一刻,但是刚刚那一刻,她多么想救活他。  她多么想救活他们。  就像当年芸娘救活爹娘一般。  小姑娘快乐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  “蚂蚱!送给你,陆医官。这几日我和爹爹感觉好多了,爹爹说,再过不了多久,就能离开疠所。等到明年开春时,就能陪我去小河边捉螃蟹。”  声音渐渐飘渺,又变成男人最后的留恋。  “丫头,爹要走了……你别、别老想着爹,爹曾经告诉过你,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想着不开心的事,你将来,要好好念书、好好过日子,若出嫁,爹在天上都瞧着,你要活到一百岁……下辈子,爹还给你编蚂蚱……”  “爹的好女儿……”  “一定要……好好活着……”  嘈杂声响追随着她,在她脑中不断回响,她漫无目的往前跑着,不知将要去往何处,直到身后有人一把拽住她,逼着她停下脚步。  “陆曈。”那人叫她名字。  陆曈恍惚。  “陆曈。”他再叫一次,声音比方才更重,仿佛要将她从浑浑噩噩中彻底叫清醒。  陆曈茫然抬起头。  裴云暎站在她身前,紧盯着她,声音冷沉:“你要去哪?”  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陆曈骤然回神。  这是苏南,不是常武县。  丁勇死了,她没能救活他。  全身上下忽然失去力气,陆曈身子晃了晃,被裴云暎一把扶住。  裴云暎看着她。  她脸色白得要命,嘴唇也没有半丝血色,目色更是空荡,看起来比方才的翠翠更危险,摇摇欲坠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消融。  青年垂眸片刻,忽然低头抱住了她。  苏南飞雪飘扬,夜里北风呜咽,雪黯风骄里,怀抱却充满暖意。  陆曈缩在他怀中,对方的手轻轻拍着她后背,一下又一下,仿佛安抚,却让陆曈瞬间红了眼眶。  丁勇那张黝黑的脸忽然变化,变成了父亲的脸,恍惚又变成母亲的声音,兄姊的叮嘱……  她一直在想,如果家人还能见她一面,要对她说什么,叮咛嘱咐些什么,她猜测着无数可能,或许是要她报仇雪恨,或许是要她隐忍求全。如今,却在今夜的死别中,隐隐窥见一点端倪。  离世前的父亲挣扎着想要与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原来只是:好好活着。  如果她的爹娘、兄姊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应当说的就是这句话了吧。  好好活着。  人要往前看。  她闭上眼,眼泪猝不及防掉了下来。  ……  苏南的雪一夜未停,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清晨时分,丁勇的尸体被带到刑场。  丁勇死了,死在用新药的数日后,身上桃花斑本已褪去大半,却在这个猝不及防的夜晚倏然加深。  染了疫病的尸体不可在疠所久留,翠翠不顾医官劝阻非要跟至刑场,亲眼看到丁勇被掩埋,在坟冢上放上一只小小的草蚂蚱。  刑场黑土混着白雪,大大小小坟冢混在一处,有家人的,尚愿立个碑,更多的则是随地掩埋,与这片阴湿土地合为一体。  陆曈站在冰天雪地中,望着远处渺渺长峰,忽而有几分恍惚。  仿佛回到多年前,她从落梅峰上下来,在刑场中替芸娘寻找新鲜尸体。  从一开始不适到渐渐麻木,她以为自己对这片土地早已习以为常,未曾想到再一次站在这里时,仍会为世间凄别动容。  世事残酷。  她在刑场站了许久。  直到翠翠被医官们带回疠所,直到其他医官都已回去,漫天霜雪自苍穹洋洋洒洒落下,她独自一人站着,仿佛要在这里站到地老天荒。  一把伞从头顶撑了过来。  落雪被挡在伞檐之外,她转身,裴云暎站在眼前。  他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仿佛也明白她这一刻的惘然,把伞往她头顶偏了偏。  伞不大,容不下全然两人,那些雪逃离了她,躲到了对方身上,落了他肩头满身。  “你怎么还没走?”陆曈听见自己的声音。  昨夜她在丁勇骤然离世后的失态被他尽收眼底,她一夜未睡,他便也一夜陪着。  裴云暎看了她一眼:“你没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  “不要嘴硬,陆曈。”他神色沉寂下来,仿佛将她一眼看穿,“你明明很伤心。”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洞悉人心。  陆曈转过身往前走:“殿帅还是不要在这里多逗留了,此地全是疫者尸体,纵然大多被焚烧掩埋,呆久了仍可能对身体有害。早些离开吧。”  身后人抓住她手腕。  陆曈停步。  裴云暎微皱着眉看着她,半晌,没说什么,把伞塞到她手里,道:“拿着。”  陆曈对他颔首,接过伞,渐渐远去了。  直到风雪里再也看不见女子身影,裴云暎才开口:“青枫。”  离在远处的青枫上前。  “盯着陆曈,她不对劲。”  青枫有些疑惑。  陆曈一向镇定冷淡,方才在刑场掩埋丁勇尸体时,丁勇女儿泣不成声也未见半分安慰,实在不知哪里不对劲。  雪地里,裴云暎一言不发。  陆曈不对劲。  昨夜她神色恍惚,空空荡荡,像朵即将飘散的云不知去往何方,若非他及时拉住她,不知会发生何事。  上次见到这样的她时,还是傩仪大典,戚玉台死后。  实在叫人很不放心。  ……  丁勇的死,让先前隐现生机的疠所骤然死寂下来。  “绝望”,是“希望”过后的“失望”。  它更可怕。  然而死亡并不因为悲情而慈悲,丁勇走后的第三日,翠翠开始发病。  或许是幼童本身身体不比成人,又或许是因为丁勇的死对翠翠打击过大,总之,翠翠的病情爆发猛烈更甚其父。  小女孩细嫩手臂上,大朵大朵桃花嫣然斑驳,已泛出紫色。  紫云斑。  翠翠的病情加重了。  疠所里,医官拉上布帘,正替翠翠灌下汤药。  女孩子面露痛苦,浑身被汗浸得湿透,不住地叫骨头疼。  林丹青一面压着乱动的她,替她灌下提气药,纪珣和陆曈在为翠翠施针。  一根根金针刺进翠翠身体,女童的气息仍然逐渐微弱。  “不行,她身体越来越冷,脉也越来越弱。”林丹青一头汗水,“陆曈,纪珣,加针。”  更多的金针刺进翠翠身体。  她开始急促颤抖起来,嘴里喊着爹娘。  陆曈半抱住她,在她耳边道:“撑住。”  “你要活下去,”她道,“你爹娘最希望你能活下去。”  话一出口,陆曈自己也愣了一下。  很快,她就回过神来,继续在翠翠耳边开口。  “你活着,就是你爹娘的期望。”  翠翠像是听懂了般,颤抖渐渐平息下来。  “有好转,”林丹青一喜,“别停,继续——”  疠所的布帘后,灯火燃了一整夜,直到天光渐亮,翠翠的脉息总算平稳了下来。  林丹青抹了把额上的汗,脱下湿透的外裳,“吓死我了。”  她打了个呵欠,一屁股坐在疠所地上,托腮道:“容我休息片刻。”然而不到几息,再去看时,已睡得很熟。  她实在太累了。  病人们都没有出声吵她,陆曈给她盖了件毯子,自己走出疠所外。  已是清晨,今日竟罕见的有一丝日头,那点淡淡的天光似被厚厚云层遮掩不住,透出一隙金红,似乎可以窥见日出的影子。  纪珣从身后走了过来。  忙了一整日,他眉眼间隐有倦色,揉了揉额心,道:“翠翠的病情不好,身上已大部分出现紫云斑。”  纵然此刻救活,但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知道。”陆曈道:“但新方已被证实不可用。”  “我有一个想法。”纪珣看向她,“若为她用新方,可多拖延数日,如果不用新方,就这几日,她随时可能死去。”  陆曈望着他:“新方不妥,丁勇就是用了新方中毒而死,纪医官,你比我清楚。”  纪珣摇头,“不是新方有毒,是新方中厚扁有毒。如果能找到厚扁解药,未必没有生机。”  “你想说什么?”  “用新方,厚扁之毒乃热毒,我想试试赤木藤。”他道。  陆曈讶然:“苏南没有赤木藤,或许平洲也没有。”  “医正已让人传信去平洲,或许能争取几日时间。陆医官,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等。”  纪珣一向谨慎小心,当初医官院中她在金显荣药材中用上一味红芳絮便被他言辞训诫,如今这方法已十分大胆,而她仿佛才成了那个谨慎小心的人,调转位置,未免荒谬。  “有些冒险。”  “对于病者来说,每一线生机都要争夺。”  他说得其实没错。  “可惜平洲离苏南尚有距离,”纪珣叹息一声,“不知翠翠能不能撑得到那日。”  这声惆怅的叹息,直到陆曈回到宿院,仍在她耳边回响。  只解厚扁之毒……  陆曈在桌前坐下来,方坐下,一只干瘪的草蚂蚱跃入眼中。  陆曈怔了怔。  仿佛又看见丁勇憨厚笑脸,与翠翠送她草蚂蚱时候的开怀。  她凝眸看了许久,才低头取来纸笔。  丁勇所用新方被重新写在纸上,陆曈目光在重重药材中落在“赤木藤”三字上。  平心而论,这医方的确十分大胆。厚扁之毒难解,过量解药又会即刻消解毒性。这就意味着,互相制衡药性更难。若用别的毒药,只会加重其毒性。  丁勇最后也无法消解此毒。  从盛京带来的药材,以及裴云暎从临近岐水送来的草药都已一一看过,能用上的都用上了,药效仍然不佳。  苏南已没有别的草药。  赤木藤……  最近的平洲运过来,也要五六日了。  陆曈眉头紧锁,抬眼看向窗外。  窗外皑皑风雪里,隐隐可见落梅峰隐隐嫣红。  落梅峰倒是有很多草药,从前她常在其中取用,可惜都是大毒之物,根本无法解厚扁之毒。  不过,赤木藤……  陆曈心中一动。  等等,她似乎遗漏了一个地方。  ……  翌日,医官宿处安静,清晨,天还未亮,陆曈早早起榻。  隔壁屋子里,林丹青还没醒。陆曈背上医箱,推门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尚早,昨夜疠所奉值的医官还未回来换人,院子里冷凄凄的,陆曈提着灯,才走到院子,就听见“吱呀——”一声,院子里另一间房门开了。  陆曈诧然回头。  这个时候,医官们应当还在休息,就算早起,也不至于早起如此之早。  她想要瞧瞧对方是谁,然而走出来的人实在令人意外。  “裴云暎?”  清晨的雪还不大,片片碎琼里,他衣冠端正,神色自如,仿佛特意在此等着她。  “你怎么睡在这?”  禁卫们的宿处不在此处,裴云暎是从医官的宿屋出来的。  “昨夜我突感不适,怕临时生病,特意问常医正换了间屋子。”  陆曈心中一沉。  回答如此自如,理由却又如此荒谬,他分明是随意编了个理由。但他为何要睡在这里,总不能猜到她要做什么,提前在这里等着她。  他有读心术不成?  “你呢?”年轻人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起这么早,去哪?”  “疠所。”陆曈答得很快,“换俸值医官。”  “哦,”裴云暎点头,打量她一下,“去疠所,带了医箱、斗篷、竹筐、铁锹……”  他嗤笑一声:“你怎么不干脆雇辆马车?”  陆曈:“……”  “陆大夫,该不会想上山吧?”裴云暎的目光落在她背着的那柄铁锹上。  陆曈不语。  昨日她问过常进,能不能带人上落梅峰一趟。  常进还未开口,在一边的李文虎闻言便大力反对。  “落梅峰很大,”李文虎道:“山路又陡,别说下雪,不下雪时,都没几个人愿意往那荒山上跑。只有家里死人抛尸在乱坟岗的,山上一大片乱坟岗,听说就是死的人多,那梅花开得才特别艳。吓死人了。”  “眼下大雪封山,更不能去了。一进那山,人在里头根本出不来。”李文虎狐疑看着她,“陆医官,难道你想带医官们上山?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医官本就少,要是折在山上,捞都捞不回来,那是找死。”  耳边人的声音打破她的思绪。  “山上下雪,山路难行,危险胜于平日百倍。你不要命了?”  陆曈看着他。  他站在面前,嘴角虽笑,语气却很严肃,是在认真告诫她。  陆曈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他微微蹙眉。  落雪无声在二人中间飞舞。  他盯着陆曈许久,半晌,裴云暎点头:“那就走吧。”  陆曈一怔:“什么?”  青年接过陆曈手中沉重铁锹,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 第232章 上山 “我和你一起去。”  陆曈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听明白?”他看她一眼:“我说,我陪你去。”  陆曈眉头拧了起来。  今年苏南城大雪,雪满封山,此去落梅峰的确危险,李文虎的担忧并非危言耸听。若非情势紧急,她也不会这时候出行。  裴云暎常在外行走,只会更清楚情况,她以为他会出声阻拦,但竟没想到他会说出一道前往。  “你要一直这么站着?”  裴云暎偏了偏头,提醒道:“再过一刻,其他医官一醒,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陆曈:“……”  这话说的倒是事实。  要是被告到常进面前,常进肯定会拦着她。  她盯着裴云暎看了片刻,对方不甚在意地任她打量,陆曈实在拿他没办法,须臾别开眼,埋头越过他往前:“走。”  裴云暎扬了扬眉,似乎看她忍气模样十分愉悦,慢悠悠追上她,提过她手里包袱竹筐。  陆曈回头,扯了两下没扯过,道:“我自己拿。”  “陆大夫。”他侧身避过陆曈的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远处重重山峰。  “山路崎岖,雪深路滑,不能行马,看你也是打算步行上山。”  他道:“提这么多东西,你真当自己牛马?”  这话听着是关心,就是不怎么好听,陆曈反唇相讥:“我力气很大,殿帅也知道,杀人埋尸练过的。”  “那就更要留着力气了。”裴云暎从善如流,“还不到用武之地。”  陆曈:“……”  她对这人无话可说。  好在裴云暎虽然拿走大量重物,却还没有自作主张替她背走医箱。快要路过疠所时,陆曈扯了一下裴云暎袖子,他回头,陆曈指了指疠所不远的另一条小路。  “走这条路,”陆曈低声道:“免得被其他人发现了。”  被医官们发现,又得揪扯一番。李文虎其实说得也没错,危险之举,确实不适合带上别人。如果没有身后这个人跟着就更好了。  裴云暎看了陆曈一眼,没说什么,任由她拽着自己袖子进了一条小道。  那条道离疠所有一段距离,值守疠所的护卫也不会发现。  陆曈一面走,一面回头张望疠所那头,尽量使自己身影显得不那么明显。  裴云暎瞧着她动作,忽然笑了一声。  陆曈莫名:“你笑什么?”  “其实,就算被人发现,我要带你上山,他们也不会阻拦。”  他哂道:“反而是你这样躲躲藏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背着别人私奔。”  陆曈一顿,目光落在自己拽着他袖子的手指上。  一男一女,行迹可疑,偷偷摸摸,小心翼翼,此刻被人撞见,倒的确有几分无媒苟合的心虚模样。  不过这话听着有点熟悉。  似乎当初在医官院中,他二人夜里相遇时,裴云暎也对她说过此话。  陆曈蓦地甩开他的手,冷道:“殿帅多虑。”  他整了整袖子,不紧不慢开口:“毕竟我尚无婚配,名声要紧。”  陆曈忍了忍,把想骂人的话咽了回去,转身继续往前:“走吧。”  ……  天色渐渐亮起来。  医官宿处的避瘟香换了一炉,林丹青搓了搓手,缩着脖子在房门前敲了敲,半晌没动静,用力一推,门被推开了。  她走了进去,叫:“陆妹妹!”  屋子里并无人在。  桌上放着张纸,林丹青随意扫了一眼,忽然神情一动,下一刻,举着纸狂奔出宿处,喊道:“医正、医正出事了!”  常进正打算去疠所,被林丹青喊得一个激灵:“怎么了怎么了?”  “陆医官上山了!”林丹青把纸差点拍常进脸上,“一大早,自己一个人去的!”  “什么?”  常进吓了一跳,一眼看到陆曈留下的字条,顿时急得脸色发白,“陆医官怎么能一个人去山上!”  其实上山这回事,陆曈先前已与他提过一次,然而本地人蔡方和李文虎警告他们落梅雪山凶险,大雪日易进难出,再三叮嘱他们不可贸然进山,当时陆曈也在场。  陆曈平日里最是理智冷静,怎么今日昏了头?  常进跺脚:“快、快去找裴殿帅,他的人马多,现在赶着去,也许还能把陆医官带回来。快点!”  前去的医官不到半柱香就滚了回来,哭丧着脸道:“医正,裴殿帅不见了……”  “不见了?”常进大吃一惊。  身后闻讯跟来的段小宴先去医官院各四处搜寻一圈,奇道:“我哥今日一早就没见着人,我还以为他在你们医官院和谁清谈,怎么,他没在你们这里?”  一位是年轻的女医官,一位是年轻的指挥使,一大早双双不翼而飞,只留下只言片语,林丹青皱眉:“这两人不会私奔了吧?”  话本里这种桥段写多了去了,不过这里也没个棒打鸳鸯的拦路石啊。  站在人群中的纪珣抬头,目光有些惊诧。  常进没好气道:“这么大的雪往山上私奔,那不叫私奔,那叫殉情!”  私奔尚不算离谱,但殉情似乎不大可能。  正是一片鸡飞狗跳之时,裴云暎的贴身侍卫青枫从门外姗姗来迟,道:“大人陪陆医官一同上山了。”  “啊?”众人齐齐转向他。  青枫平静道:“陆医官想去落梅峰,大人出门恰好撞见,遂陪同陆医官一同进山。”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林丹青道:“裴云暎疯了吗?”  裴云暎是指挥使,这个时候进山有多危险他比谁都清楚。听见陆曈要上山不仅不拦着,还自己跟着去,一点脑子都没有,这还不如私奔了呢。  段小宴的神色却陡然轻松下来。  “是我哥陪着去的啊,”他弯了弯眸:“那没事了。”  “你脑子也烧坏了不成?”林丹青震惊,“你不担心他们在山上出事?”  “那是我哥哎,”段小宴胸有成竹,“我哥从来不会做没把握的事,而且跟他一起上山的还是陆医官。陆医官不会出事的。”  少年望着远处,遥远皑皑山峰处,隐有点点嫣红。  他收回目光,自信开口:“放心,他一定把陆医官照顾得妥妥当当。”  ……  医官宿处为陆曈二人鸡飞狗跳之事,议论中心的主人却无暇顾及。  落梅峰山路陡峭难行,陆曈背着医箱在其中穿梭,熟稔绕过每一条小路。  她在这山上生活了七年,上上下下走过无数次。这里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条溪流似乎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深深镌刻,难以忘怀。过去那些年,她曾无数次千方百计试图逃离这座山,芸娘死后,她也曾在芸娘墓前发誓再也不要回来,没想到今日,却背着医箱走回老路。  这一次不是逃离,是她主动回来。  这感觉有些奇异。  陆曈走得很快,因此并未注意到身后人的目光。  裴云暎若有所思。  落梅峰很大,皑皑白雪湮没一切,一处与一处看起来格外相似,偏陆曈似乎总能准确认出每一处不同,找到最不费力的那条路。  像是在此地生活多年。  越过前头一处陡坡,陆曈在一棵青松树前停下脚步,回头递给他一条黑巾。  裴云暎抬眸。  “不能一直看雪地,久了会暂时失明。”她解释完,寻了块树下巨石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另一条黑布条蒙住眼睛。  “你戴这个,我们在这里休息片刻。”  裴云暎略略一想,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黑巾覆于眼上,一同在陆曈身边坐了下来。  黑巾做得很妙,并不厚重,薄如蝉翼一层,满地的雪变成灰色,却又能互相看到彼此,隔着朦胧的一点,不至于睁眼瞎。  陆曈从包袱里摸出一块干饼给他。  裴云暎推开,“不饿。”  “你怕我只带了自己的份?”陆曈把饼塞到他手中,又递给他水袋,“放心,我带的足够,否则你饿死这里,我还要把你埋了,很费力气。”  裴云暎:“……”  陆曈已经很久没这么讽刺他了,不过,久违的语气,倒似乎回到更久的从前,那时她还没有刻意与他疏离距离,冷漠地将自己与他人全然隔绝开来。  他朝陆曈的包袱看了一眼,包袱不轻,鼓鼓囊囊,他一路提着,还以为带了什么,此刻看去,竟是满满当当的干粮和水。  看起来,甚至足够在山上生活月余。  难怪给干粮给得格外大方。  他有些匪夷所思,过后又觉得好笑:“你还真是准备周全,是打算在山上过日子?”  陆曈:“你以为我上山是来送死的?就算迷失在山里,我还不至于立刻死掉。”  “看出来了。”裴云暎懒洋洋道:“你对这里很熟。”  陆曈对山路很熟。  她体力比他想的要好很多,一路下来,不见半分疲惫,山路崎岖耸拔,她却像是习以为常。上次在莽明乡茶园也是,她走得很快,像是常年走山路之人,灵巧似只轻盈小鹿。  他随手捡了根树枝,在雪地里胡乱划动两下,仿佛不经意开口:“你从前来过这里?”  蔡方和李文虎提起落梅峰,都说那是一座荒山,乱坟岗中常有腐烂死尸,就连漫山遍野的红梅听起来都有几分血腥诡异。苏南多年未下大雪,积雪覆盖大片痕迹,人在其中很容易辨不清楚方向,但陆曈却目的明确,分明不是头一次来。  陆曈望着远处,黑巾蒙住的雪景不甚清楚,模模糊糊的,与记忆中似有不同,她沉默一会儿,道:“我以前住这里。”  他一怔,侧过头来:“你一个人?”  “和我师父。”  裴云暎有些意外。  思量半天,他问:“所以,六年前我和你初见那一次,你就已经住在落梅峰上了?”  “是。”  裴云暎看着她:“那你当时怎么不邀请我上去坐坐?都离你家这么近了。”  陆曈:“……”  她道:“我怕你没命。”  “怎么?”这人扬眉:“你家是黑店,进了你家门,就要被弃尸荒野?”  陆曈:“是啊,你应该感谢我。”  “你这样和我说话,正常多了。”裴云暎嗤了一声,“前段时日你对我避之不及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真打算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陆曈顿了顿,下意识抬眼看他。隔着黑巾,二人都是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他表情,只能听见他声音,但或许正因为瞧不见对方的视线,反而有种不被拆穿的安全。  握着干粮的手微微发紧,陆曈岔开话头:“你今日为何会在医官宿处?”  “不是说了吗,昨夜我突感不适。”  “说谎。”  裴云暎端详着雪地上树枝划迹,淡淡一笑。  丁勇死的那一夜,陆曈很难过。  她一向很少流眼泪,仅有的几次眼泪,也都是与家人相关。自戚家倒台后,她似乎大事已了,总飘忽不定,然而丁勇死的那一夜,她落在他肩头的眼泪,让裴云暎倏然触及到一点她的真心。  像被严实包裹之物有了一丝缝隙,或许是件好事,但又格外危险。  真心露出裂缝,就会变得脆弱。  于是他让青枫多留意一点陆曈。  陆曈昨天傍晚去找了铁锹,又问段小宴要了点干粮,她平日吃得不多,先前让段小宴给她送吃的她也没要,此举实在反常。后来青枫在窗外瞧见她似在收拾包袱,将此事回禀与他。  他就亲自来盯人了。  陆曈这个人,总是悄无声息干大事,譬如当初只身一人上盛京复仇,也是安安静静的。总觉得不盯紧些,不知又会做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事实证明,果然没猜错。  裴云暎拿起水袋,问:“你上山来做什么?”  “采药。”  “采药?”  “治疫的新方中有一味厚扁,厚扁之毒不易解,我记得,落梅峰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位置,有条溪流,溪流以北的崖壁处,生长有赤木藤。赤木藤之毒性烈与厚扁相似,或许可以试试。”  纪珣告诉她赤木藤后,陆曈就在心中盘算,认为或许可成一线生机。  但平洲送过来时间太久了,翠翠没有时间。  她可能也没有。  她记得落梅峰上曾有一处地方,生长有赤木藤,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只是眼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先上试探寻一回。  裴云暎听完,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想了想,又开口:“所以你对这里熟悉,是因为你经常在山上采药?”  看她对落梅峰熟悉的模样,每一处药田都很熟悉。  陆曈“嗯”了一声。  裴云暎抬起眼帘,“你和你师父从前在一起,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你问得太多了。”  “是你说的太少了。”他眯了眯眼,黑眸藏了几分探究,“你怎么从来不说你自己的事?”  陆曈很少说自己的事。  大部分时候,他问,她才会答。回答也是模模糊糊,多说一句都吝啬。常武县的过去寥寥几笔带过,他对苏南的陆曈更是一无所知。  明明戚家的案子已了,她已没有大仇在身,但某些时刻裴云暎还是能隐隐察觉,对方身上似乎藏了一个秘密,一个更深的、更不想为人发现的秘密。  她太狡猾,又惯会隐忍,无论如何试探审问,一丝马脚不露。  青年的目光太过犀利,即便隔着黑巾,仿佛也能将人看穿。  陆曈侧过头,掩饰般岔开话头:“那不重要,倒是你,我不一定能找得到赤木藤。你跟我进山,不怕被困死在山中?”  “不怕啊。”裴云暎漫不经心地开口,“反正你带的东西足够。”  “如果我找不到路怎么办?”  “那就陪你一起死。”  裴云暎含笑看她一眼,把水袋递给她,“反正先前你在医馆也说过,想和我一起死。”  陆曈怔然一瞬,一时忘了去接他手中水袋。  似乎在更早以前,仁心医馆时,他因望春山那句陷害段小宴的死尸登门来找她算账,来者不善,满腹算计,字字句句试探交锋。她那时威胁要与裴云暎一起死,对方却不疾不徐,含笑以对:“生同衾,死同穴,死后合住一坟冢的事,我只和我夫人一起做”。  当初心机试探之语,如今再说出口,意味全然不同。  她尚在愣怔,身边传来裴云暎淡笑的声音。  “陆大夫,如果你找不到出路,今日我们倒是可以死后合住一坟冢了。”  他说得吊儿郎当,陆曈却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瞬跳起来,道:“谁要和你一起死?”  裴云暎愣了一下,有些莫名:“玩笑而已,你怎么这么激动?”  她一把拉下面上黑巾,忍住心中怒意瞪着他。  裴云暎坐在树下,也卸下布巾,凝视着她,目光微微一闪。  方才轻松气氛登时被打破,四周凝滞一刻。  “这不好笑。”僵持一会儿,陆曈冷道:“不要拿性命开玩笑。”  裴云暎:“你……”  陆曈一语不发地转过身,低头把水袋收好,背起医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赶路吧。”  她起身得迅捷,裴云暎垂眸沉思片刻,没说什么,拿上方才包袱,随着她一同往前走。  落梅峰大雪茫茫,除了漫山遍野红梅,难以窥清哪一处是哪一处。也难怪蔡方和林文虎会再三告诫,换做寻常人此时进山,十有八九会在里头迷路。  风雪渐渐大了。  山上雪比山下雪来得急,片片飞琼呼啸扑来,几乎要迷住人眼睛,陆曈一个没注意,踩进一个雪坑,踉跄一下。  “小心。”  裴云暎将她扶住,陆曈站定,忽觉脑子有一瞬眩晕,这眩晕来势汹汹,几乎令她支撑不住,抓住他胳膊才得以站稳。  裴云暎低眸:“怎么了?”  陆曈摇了摇头,将方才那一瞬的不适压下,待视线掠过前方时,登时眼睛一亮。  “到了。”  前方不远处,果然有一处蜿蜒溪流,溪流水已全然结冰,与雪地混在一处,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来。若非对此处熟悉至极的人,很难查出端倪。  陆曈背着医箱,快步跑过去。  裴云暎跟在她身后:“慢点。”  待走到近前,果然见溪流以北,有一面斜斜崖壁,此刻被积雪覆盖厚厚一层。  陆曈望着崖壁,心中一时忐忑。  落梅峰很大,各处药草毒物并不相同,芸娘总让她四处奔走,过去那些年,她将这山上每一处草木都铭记于心。几年前她确实在这里砍摘过赤木藤,但不知现在是否还在。  她走到崖壁跟前,手心覆上去,一瞬感到刺骨凉意。  裴云暎看她一眼,拉开陆曈,自己伸手拂去崖壁落雪。  被拂开的崖壁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枯萎的断木残留半截藤桩,皱巴巴一团,依附在崖壁上。  陆曈愣了一下,俯身拾起断木。  枯萎的藤枝在她手中,毫无生机,像段烂掉的绳子,蜷缩在她掌心。  她僵硬一瞬,抬眼看向裴云暎。  裴云暎一怔:“怎么了?”  “……枯了。”  陆曈喃喃开口:“这里的赤木藤,枯萎了。”  今天是偷感很重的一对小情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w9.cc。书荒网手机版:https://m.shw9.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