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文网/颜颜/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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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李杨的话后是一瞬的沉默,正常人的沉默,怜悯的沉默,充满恐惧的沉默。紧接着颜承学的世界和他之外的世界又一并喧嚣起来,尖利的轰鸣声隔断了其余的杂音,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众人嘴巴一张一合,颜承学看不过来,只觉得头痛万分,什么都不愿想,只是傻站着。见到颜承学死咬着嘴唇的可怜模样,李杨一时竟有些心软,可他的鼻血正往外渗。他做作地咳了一声,擦干净鼻血,将沾满血的纸巾团了团冲颜承学丢去,一张青白的小脸终于给染上一点血色。然而这还不够,他要报那一拳的仇,最好是加倍奉还。他看过无数本武侠,此刻他浸淫在一种荡气回肠的侠情中,精神气十足,复又挤进人群,对着那站立不动的靶子,挥出侠肝义胆的一拳。……之后发生了什么,颜承学记不清了。他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额角包着一块纱布,颜松奎陪坐在床畔,低垂着头在小憩。颜承学下意识地、像每次起床后那样,要去找到自己的助听器戴上。什么都没有,耳朵上空落落的,病床边的那张方桌也只有两只塑料纸杯和几粒塑封的药片。他寻找了一圈,无果,反倒把爷爷吵醒了。醒来总是很难受的,颜承学想到李杨的指控,一阵心慌,他问爷爷:“爷——唔,爷爷,我是你的孙子吧?你不是说爸爸妈妈只是去外地打工、太忙了回不来吗?我、我才不是你捡的……对、对吧!”很像质问。颜承学虽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知道自己的嗓子吼得好痛好痛。爷爷沉默不语,颜承学继续只得说,试图向那些不在现场的同学证明什么: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六一爸爸妈妈还给我寄信和礼物了,是我最近想要的天文望远镜!就算不生活在一起,他们也知道我想要什么,他们那么爱我,才不想让我被车碾死!妈妈说,等我考年级第一,她和爸爸就回来,我——”颜承学已经考了很多个年级第一,“妈妈”也失约了很多次。每次,她都会在下一封信中道歉,希望颜承学能原谅他们。每次,颜承学都原谅了。爸爸妈妈尽管爱他,但也很辛苦,他有这些信、每天读一读就够了。他是个乖小孩。但倘若那些信,连写满信纸的爱,全部都是伪造的呢?“爷爷,那些信……其实都是你写的吗?”颜承学不敢多想,可还是不受控制地问了这个不像样的问题。问完他就后悔了,幼稚地希望爷爷摇头,然后反问他怎么会这么想呢,爸爸妈妈就只是太忙了,仅此而已。可被拆穿的颜松奎,只是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要那么小的颜承学接受自己被父母抛弃的事实,颜松奎做不到,他将领养证藏在柜子的最深处,打算等颜承学成年后再说这件事。而对着忙碌工作、从未来看过他的独子,他也只是在电话中提了一嘴,对方很讶异,可还是接受了。颜松奎在村里有威望,大家至少不会在明面上说颜承学的事儿,何况不管怎么看,救下一条生命,都是好事一桩,只显得他颜木匠更是个乡贤。私下里的事,他是管不了的,大人们添油加醋一番,便将给自己的孩子。而经由孩子的恶一激发,九年前的前尘往事,到底传进了颜承学耳中。颜松奎的头是轻轻一点,却重重砸在颜承学心上。迟来九年的绝望,此刻翻江倒海地淹没了他。耳鸣又加重了,但他不能待在医院里再浪费爷爷的钱,因为他不是爷爷的小孩。他不是谁的小孩,但也只是个小孩,把家人这个概念看得很重,安全感、归属感,全倚仗着家里的大人。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家人需要血缘。没有这层关系,爷爷随时会不要他,就像他的爸爸妈妈不要他一样。再说,他是个“聋子”,本身就不是“正常人”,很容易就会被讨厌,比如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就已经成了同学们排挤的对象。他们才不是老鼠,真正的老鼠是他。虽然爷爷现在很爱他,可那一天迟早会来的。颜承学胡思乱想到这就想不下去了,比起被抛弃,他不如主动去流浪。一只翅膀残破的紫光箩纹蛾低低地飞过敞开的玻璃窗,嗡嗡地撞向医院煞白的灯。颜承学下定决心,想要翻身下床逃走,却被颜松奎拉住了胳膊。“承学!”他喊着,知道颜承学不一定能听清他的话,助听器被倒下的桌子压坏了,眼下也没时间再去配一对。颜承学被按回床上,他好害怕变成一个人,身体颤抖,止不住地流眼泪,连带着看到的颜松奎的话都湿漉漉、雾蒙蒙的。“承学,我不会不要你的,你相信爷爷,好吗?假装妈妈爸爸写信给你这件事,爷爷先向你道歉,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了。还有,明明你在学校被同学……我也没有发现,是爷爷做得不好,以后爷爷不会再让你被欺负了。那些已经欺负了你的人,我也不会原谅他们。“承学,我想让你知道,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是山野、土地和天空的孩子,就算你听不见别人的话,可还是能理解他们的意思,对吗?就像小动物一样。你比其他孩子要厉害、聪明许多。是你选择了爷爷、来到了我家。能做你的爷爷,我很幸运,也希望你能永远开心快乐,永远当爷爷的孩子。”他是山野、土地和天空的孩子,可是,通往安放爷爷尸体的医院的路,被埋葬在一片钢筋水泥筑起的冷漠城市中。爷爷如约没有抛弃他,他却没有自己的家了。车程漫长,颜承学边回忆着爷爷,边听颜秉书用平凡的话勾画出学校里的生活,乐队、朋友以及社团,这些都离颜承学很遥远。可渐渐地,他连颜秉书的话也听不清了,因为耳鸣又找上了他。他勉强抬手摘掉助听器,情况没有好转,可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戴上了,只得把助听器紧紧捏在手心。肚子不知为何开始一阵阵地绞痛着,胃里向上翻涌起强烈的呕吐感,头也痛,钝痛,持续而磨人。不知道是因为车内冷气开得太足,还是他发了烧,总之他觉得冷,冷得又流了汗,使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枚从内部开始干枯皱缩的苹果,只想要蜷缩起来。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把程秉书的话听得那么清楚了,颜秉书说得很慢、很大声,就像一页写满大字的纸,要占据每个人的注意。颜秉书只想占据妈妈的——他太久没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了,他们出差、加班,或许还遇上调休,有许多理由忙于工作,却没有理由回家陪孩子一起吃个晚饭。今天,颜秉书好不容易能和妈妈待在一起,虽然背后的原因足够让人悲伤,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抓紧时间和妈妈分享他在学校里的事。颜秉书的话浓重、普通得像水,给太阳晒一晒,什么都不会留下,可现在雨下得很大——梅雨季要开始了。对于后座坐着的颜承学,颜秉书只知道他是爷爷捡来的男孩,虽然也上高一,但似乎比他小个一两岁,别的一概不知。他模模糊糊地想过男生的未来,应该会被送去孤儿院吧……或者通过网络,去找到亲生父母,然后皆大欢喜?不过,他是晕车吗?车内昏暗,颜承学又低垂着头,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叹息。颜秉书盯着后视镜许久,却根本看不真切这个捡来的孩子的模样,只看到身形的轮廓,是瘦。很快,颜秉书就知道了,颜承学不仅晕车,症状还挺严重。到了医院后,妈妈急匆匆地快步走在前面,他则和颜承学共撑一把伞,习惯性把伞倾斜向身边人。没走两步,伞柄打到颜承学的头,他下意识道歉,不想颜承学却只“唔”了一声,踉跄地磕向他的肩膀。——哎、哎哎诶?!颜秉书丢掉伞,一把抓住晕乎乎的颜承学。为了防止他再摔倒,颜秉书只能死死卡着他的腰把他压向自己,同时大声喊着妈妈,急得差点破了音。大雨溢流泼辣,遮天蔽月,黑暗中响起两声塑料溅在地面的“咔嗒”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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