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远远地,能看见通往道观的石阶了。有人在大门前举着火把,摇曳不定的火光下,一道人影凝在阶上,若不是风时不时拂动他的襟带,他几乎与檐下的一根廊柱没有任何区别。待到裴隐南抱着龙芝走近后,那根廊柱倏然动了,步履匆匆地迈下长阶,却又在数步开外停住,龙芝隐约辩认出对方的面容,果然是郦王。也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青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他湿润的鬓发与眉睫像是蒙了一层薄雪。“龙芝……是你吗?”他问得犹疑,连声音都是低低的。又近了几步,他们二人的情形映入郦王眼中,郦王的神情骤然变了,原有的愧疚迅速被愤怒与愕然取代。他喝退两名举着火把跟上来的近侍,再回身时,一张脸阴云密布:“你这妖物,究竟对龙芝做了什么?”自他与龙芝相识以来,龙芝从来都是束带矜装,冠服端整的。他由礼官抚养长大,自己也早早地成了礼官,行止仪容挑不出一丝错处。然而就是这样恪守礼仪的龙芝,如今竟被这妖物轻浮地抱在怀中,身上披裹着一袭显然不属于他的宽大黑袍。散下的浓密黑发遮不住他雪白的肩颈,那双搂在妖物颈上的手臂——简直荒唐、欺人太甚,郦王被直冲而上的怒火烧得头脑昏沉,一手不知不觉搭上了腰间的佩剑,手背青筋凸浮。这一刻,他甚至生出了和裴隐南搏命的决心。不料眼前的妖根本没有回应他质问的打算,宛如没有看见他一般,漠然地与他擦身而过。铿然一声,郦王拔出佩剑,高声喝道:“站住!”见他拔剑,环伺四周的侍卫们也纷纷抽刀出鞘,挡在裴隐南身前。火光在刀锋上盈盈跳动,映出一片澄澈而锋锐的杀意。然而被包围的妖脸上丝毫没有恐惧,反倒是众人被他环顾一圈后,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半步。觉察到裴隐南想要撤走托在自己背后的手臂,龙芝立即反手握住他,对他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两人视线交汇,裴隐南妥协了,抱着他转向郦王。龙芝道:“三殿下以为他会对我做什么?”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着他一双平和而坦荡的,不含半寸锋芒的眼睛,郦王反而胆怯了,避开他的视线:“我……我只是……”“我被怪物追赶了整整一夜,数次都险些被它们抓住,死在它们手中。”说起这些时,龙芝身躯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但他的语调依旧冷静,不紧不慢地陈述:“若不是因为这只妖,恐怕您此刻已经见不到我了。”即便早就知道了他的遭遇,如今听龙芝亲口说出来,仍令郦王愧疚难当,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无能,不能亲自己来救你,你受伤了么?”龙芝下意识地抚过被妖鬼抓伤的手臂,却答道:“没有。”郦王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又迟疑地扫了裴隐南一眼:“那就好,不过你与他……你的模样……”他吞吞吐吐的,碍于礼教,不好说得太露骨,良久叹了口气:“罢了,稍后你来我房中吧,我让人为再为你备置一套衣物。”“不。”龙芝道:“我累了,如今只想休息,希望殿下不要再来打扰我。”抛下这样大胆又无礼的一句话后,龙芝便扯了扯裴隐南的衣袖,示意他离开。郦王与一群鸦雀无声的士兵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待裴隐南踏进无人的庭院时,龙芝再也忍不住,伏在对方肩头闷声笑个不住。真想不到被拒绝的郦王神情会如此滑稽,说是目瞪口呆都不为过,先前与他同行的每一日,龙芝都想将这句话说给他听,只是没想到当真有机会能说出口。他也是直至此刻才知道,顺从自己的心意是那样痛快的一件事。裴隐南看了看他,没有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傻笑,不过龙芝猜想对方是知道的。这人嘴上待他十分刻薄,如若不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早就该笑话他了。时隔数日,他终于又回到这间厢房。龙芝坐在干草堆里,看着裴隐南燃起烛火,又折返到自己身前,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他。一看见那斑斑锈痕,还有其上镌刻的铭文,龙芝即刻就认出了它的来历——正是那日赵元衡找来的那面残镜的另一半。他抚了抚雕作兽形的镜纽,讶然道:“你怎知我在找它?”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不是常坐在廊上——”说到一半,裴隐南顿了顿,却道:“若不想要,就还给我。”“廊上?”龙芝对他的后半句充耳不闻,微微侧着头看他:“你偷看我啊?”裴隐南怔了怔,似是没料到龙芝会这般直白地问出口。头一次,在对视中是他先回避,答得有点蛮不讲理:“不能看吗?”龙芝迟疑道:“不是不能,只是我没有想到……“这回轮到他说不下去了,明明“没想到你会看我”是那样简单的七个字,可一想到对方在看自己,或许还看过不止一次——龙芝的心又急促跳动起来,眼底发热,也不知在紧张什么。两人一时无言,神情都有些不自然,静默良久,裴隐南立起身,说道:“若你法力恢复,就先治好自己的伤。我还有些事要做,先走了。”不等对方转身,龙芝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都这么晚了,不能明天再去么?”裴隐南想挣开他,却被他抓住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无可奈何道:“是要紧事,不能耽搁太久。”“就一晚上。”龙芝很坚持,边说边拽着对方的手腕往回拖:“你也知道我现在没有法力,夜里这样冷,我一个人睡会冻死的。”他的手指冰冷,雪捏成的一般,就连脸色亦是如此,苍白而脆弱。似乎只要裴隐南不理会他,他这只可怜的小雪人,就要孤零零地在寒夜里融化了。最终裴隐南回到了龙芝身边,却不理他,径自往草堆中一卧,连眼睛都闭了起来。龙芝目的达成,倒也不在意对方的态度,他找出两片残镜,将它们拼在一起。这镜子的确十分神奇,镜身一合,登时嗡鸣不止,迸出莹亮的清光。待到光芒消散,镜上的污渍与锈迹如冰雪消融,连破损的痕迹都不见了,锃亮如新的镜面映出龙芝讶异的面容。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沉寂已久的道观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昏暗的正殿骤然灯火齐燃,神像被耀眼的金芒照亮。龙芝听见外面的喧哗,害怕再惹出动静会惊动郦王,忙找了件衣衫将镜子裹住,藏进行囊中。犹豫片刻后,他轻手轻脚地摸到裴隐南身侧,小声问道:“你会带我下山的,是不是?”裴隐南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却没有睁眼,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那为什么要给我镜子?”说着说着,龙芝又变得气冲冲的:“既然答应了我,就不许言而无信,否则等我找到你,就纠缠你一辈子,让你想逃都逃不掉。”即使知道这是他的无心之言,他的纠缠也仅是纠缠而已,没有其他意思。裴隐南的心依旧震了震,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调道:“不许胡言乱语。”话一出口,许久都等不到龙芝的回答。裴隐南以为对方被自己吓住了,正准备看一看他,谁知刚睁开眼,一具裹着春寒的柔软身躯倏然钻进他的臂间,亲密无间地压在他的胸膛上。单薄的外衣什么都藏不住,另一个人的体温,由背脊到臀的一段弧度,发间柔和的、清淡的一点梅檀香气。做了这样暧昧的动作,偏偏怀中的人一脸天真,无知所以无畏:“不是胡言乱语,你要是敢抛下我,我永远都不会放过你。”“下去。”裴隐南低斥:“把你的衣服穿上。”“不要,我又不是没穿衣服。”龙芝先前吹了一夜的冷风,如今陷在这副温暖舒适的怀抱里,连眼睛都要眯起来了,哪里肯离开。裴隐南推他,他干脆手脚并用地缠上来。若说原先他还对裴隐南留有几分防备,但对方将他从山洞中救出之后,这最后几分防备彻底烟消云散了。他有些像他的老师,可他既不像老师那般严厉,又有一张老师不具备的年轻美丽的面容,以致龙芝总忍不住想要亲近。那件草草披在龙芝身上的衣衫并不合体,穿着它的人动作一大,襟口就歪歪斜斜地滑落,露出一段清瘦洁白的肩颈。裴隐南不慎握了上去,手指霎时陷入绵腻柔滑的肌肤里,尚未来得及松手,反倒是龙芝身躯颤了颤,脸先一步红了。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方握着他肩头的手没有立即松开,反而下滑几寸,指尖缓缓抚过他光裸的小臂,撩起一连串轻柔的酥痒。龙芝面红耳赤地看着身下的人,一口气悬在喉咙口,咽不下也吐不出。不料下一刻,裴隐南的手继续往下,若无其事地替他拢起散开的交领,揶揄道:“原来你还知道不好意思。”他到底道行太浅,与这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交锋,不过一个来回就输得丢盔弃甲,狼狈地从对方身上翻下去,背对着他道:“我要睡觉了。”裴隐南嗤笑一声:“你最好说到做到。”龙芝被他的语调气得牙根发痒,直想再咬他一口,又怕被教训,只能忿忿不平地闭上眼。然而不知是夜里寒冷,还是白日受过太多惊吓的缘故,龙芝身体明明十分疲倦,意识却迟迟无法松懈,他躺到半边身子都开始发僵了,依旧没有半分睡意。反反复复数次失败后,龙芝终于放弃入睡,盯着窗纸发呆。外面的天色已变作一片浅浅的灰,清脆的鸟啼从檐上传来,折腾整整一晚上,天都快亮了。身后很久都没有动静,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是睡着了么?龙芝实在无聊,偷偷翻过身,往裴隐南身边凑近了些。灯在不久之前熄了,一片朦胧中,对方的轮廓就像是雾中起伏的山峦,依稀只见挺拔笔直的鼻梁,优美秀致的半个下巴。因为不清晰,反而愈发引人遐思。他又往前蹭了蹭,手肘陡然陷入一片柔软,仿佛压入了锦缎堆里。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压住的是裴隐南的头发,几枚串在发上的金珠闪烁不定,十分玲珑可爱。就在龙芝专注地拨弄那几颗珠子,颇为乐在其中时,突然伸来一只手,牢牢扣住他的腕子。他轻轻“哎”了一声,立刻俯身去看裴隐南:“是我吵醒你了吗?”纵使在夜色中,裴隐南的一双眼睛仍然莹然发亮,幽幽地盯了他半晌,才道:“没有。”“你也睡不着?”龙芝索性往下一倒,半张脸枕着他的手臂:“为什么?”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自己半晌不睡,倒追究起了别人,裴隐南冷冷开口:“身边多了个爱动手动脚的小贼,不敢入眠。”龙芝登时羞恼道:“还说不是被我吵醒的!”裴隐南笑了笑,反问道:“那你呢,又为什么睡不着?”龙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难得有一次,他们挨得这样近,裴隐南却没有推开他。龙芝胆子大了些,往对方怀里偎近几寸,把冻僵的双手贴在裴隐南胸前取暖。对方朝他睇来一眼,看眼神是不太乐意的,不过还是没有抗拒。这人简直像只火炉一般,龙芝靠在他身前,突然记那片将无数妖鬼烧成灰烬的黑焰。若是自己也有这份能为,是不是就不用再惧怕身陷险境了?他忍不住道:“裴隐南,你能不能把今天施的法术教给我?”“什么法术?”裴隐南若有所思:“点灯的法术?”他又在取笑他,龙芝轻轻踢了对方一脚,道:“是火,我见你用过两次了,怎样才能修成这种火焰,我都没听闻其他妖有这种本领。”等了许久,他都没等到裴隐南的答复。龙芝不解地抬起头,发现对方侧着脸,两眼望着窗户的方向,不知在看什么。不知是月色还是晨光落在他的脸颊上,一片明净的白,将他的眼睛也映得沉静而空茫,许久后,他才将视线落回龙芝身上,笑道:“想学么?”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着这双没有笑意的眼睛,龙芝嘴唇动了动,一个“想”字含在口中,半晌都没能将它吐出。“这火其实是怨气炼化而成。”裴隐南一本正经道:“杀多了人,被怨气缠身,自然就会了。”见龙芝听得瞪大双眼,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他嘴角抖了抖,终于低低笑出声来。龙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气得要打他。但手刚抬起一点,对方便转头看了过来,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对他眨了眨,挑衅一般。龙芝反而打不下去了,悻悻抓住裴隐南一缕长发,给他看上面的一粒金珠:“有书写过这珠子的来历。”裴隐南从他手中接过珠子,颇为疑惑:“来历?”“说你每杀一个人,就在头发上串一粒珠子。”龙芝又一次看见了那两枚雪白的小尖牙,裴隐南一面笑,一面不住摇头,好久才能说话:“若真如他所说,我头上恐怕要戴满这些东西了。”“还说你用法术狐媚惑众,连皇帝都被你哄得不理朝政,荒淫度日。”裴隐南脸色终于略微地扭曲了,屈指在龙芝眉心狠狠地敲了一下,教训他:“你整日都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撰写异闻的也有不正经的读书人,对于裴隐南这位史上留名的美人,自然不免大书特书,其中许多皆是香艳故事。龙芝以往看时一笑置之,如今却做不到那般淡然了,一想起那些描写裴隐南的淫言媟语,他便想要将它们一本一本地找出,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有些委屈,他们都已经相熟到可以同榻而眠,而自己想要了解对方,却仅能依靠从前看来的捕风捉影的故事。不知何故,龙芝对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分外耿耿于怀,执着地又问:“是真的吗?”裴隐南没好气道:“什么真的?”“你有没有迷惑过别人?”他板起脸,迫近对方道:“就像书上说的,用一个法术就让他们爱慕你,为你神魂颠倒。”其实龙芝也知道这说法很荒唐,若是裴隐南想要迷惑一个人,哪里需要什么法术。以他的姿容,一道眼波,一点笑意,就足以倾倒众生了。就连郦王带来的那些士兵,明知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妖孽,也不妨碍他们在他现身时看得目不转睛。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良久,裴隐南倏然又阴森森地笑了笑,缓缓抬起手。龙芝以为对方要打他,慌忙往后一躲。不料裴隐南手腕翻转,一簇色泽艳丽的红光在他掌心亮起,旋即被他一弹指,不偏不倚地朝龙芝射来。龙芝闪避不及,眼睁睁看见那缕红光没入自己的心口,消失不见了。一瞬间,他读过的种种钻心剜骨,千奇百怪的恶毒术法一一在脑海中浮现。龙芝变了脸色,在自己身上摸索几下:”你对我做了什么?”裴隐南道:“没有错,书上所说都是真的。如今你也中了我的法术,马上就要为我神魂颠倒,非我不可了。”前面还说得十分严肃,然而讲到后半句,他似是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偏头避开龙芝的目光,脸红得连深色的肌肤也遮掩不住。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般,窘迫地,明朗地笑了起来。